千嬌

天之驕女 千嬌

被朝服包圍住,慕子衿眸子一垂,泛出困惑笑意,“各位大人,攔住子衿可是有何指教?”

有陛下在前頭護着,他們哪裡敢在慕子衿面前樹老資格?只盼着他能相看一二。拽住他衣裳的那名臣子忙不迭鬆了手,訕訕笑道:“駙馬真是折煞下官等了!不過是想着駙馬對府衙不熟,正好順道一起,還望駙馬不要介懷……”

其他人連忙讓開道路,見他身子微顫,紛紛又要作勢上前來攙扶。

“謝諸位大人,子衿認得府衙的路。”慕子衿揚起感激的笑容,不作顏色地推卻了他們的好意。

他倒寧願這些人依舊不鹹不淡地對待他,也好過此刻的紛擁。倘若日後被有心人利用,落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可就得不償失了。

餘光無意瞥掃,卻見不遠處的上官頊正陰着眸子看了過來。

慕子衿暗自不屑地移開眼,嫡庶本就有差,又非他能左右。百里奚寒怎麼說來着?他已被打上了傻瓜的烙印,行事便要顧忌她的體面。他也不介意狐假虎威,誰叫傻瓜是他老丈人的心頭肉。

思及此,他愈發挺直了直腰桿,含笑着望向了他。

上官頊一怔,眸子縮了縮,又換上一副儒雅的笑容。

慕子衿在心底更加不屑地嘆了口氣,是誰說只有女子纔會使這些小氣的僞變之術?越王府的牛鬼蛇神一個賽一個厲害。但是他的老丈人對他的妻也着實好得過分了些,這不是上趕着招人記恨嗎?虧得平安無虞地活到了現在,可真是造化……

太陽已經東昇,他裹着厚重的袍子不自覺起了點熱,但又捨不得脫下來。被人簇擁着走到府衙的時候,他才恍然想起,傻瓜留給他的點心並不是讓他在朝堂上食的,是怕他坐班時腹中飢餓,能夠先墊一墊肚子。呵,是他會錯了意……

第一日入戶部,蘭炳懷倒是對他十分客氣,只交接了一些瑣碎,象徵性地扔了幾本公文給他,讓他儘可能地熟悉職位環境。

不用看蘭炳懷老謀深算的臉,他也只大概的掃了幾眼,並沒有真的想擔起這份肥差。插手他國內政,有朝一日被揭露出來,管他是何原委,都無法給一個合理的說法。他彷彿可以預料到兵戈相向的場面。

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便是百里思青的態度。傻瓜連那般心愛的舊情人都斬斷了情,對他豈不是更棄如敝屣?

不,棄如敝屣都是輕的,弄不好會提劍殺了他……慕子衿本輕鬆的一顆心漸漸冷卻,不免又起了煩憂。

一屋子的人偷瞄着他心不在焉的沉思,見他時而蹙眉,時而抿脣,模樣不大開心。老究官員們費神地思索着自己剛成婚那會兒,忽然有了主意。

初夏的白日悄無聲息地流走,眨眼便到了退班時間。

銀子早就備了轎子候在了外頭,卻見一堆人擁着慕子衿出了府衙。

慕子衿被這些同僚的熱情搞得難以消化,入仕後的宴酒少不得,只是他對此毫無興趣,“咳咳……諸位大人,照時辰子衿該回府了,否則公主在家定然掛心……”

他沒有說假,百里思青早晨便與他說了等他回府用膳,他怎麼捨得她等?

有人顧忌百里思青,立馬鬆了口,不再擁着他。可有人卻是不信。

瞧慕子衿方纔在府衙時的糾煩之態,他們料想他在府中難免受到欺壓,直可憐慕子衿的處境。即使是風吹即倒的男人,也有那方面的需求不是?娶了皇室公主後肯定畏手畏腳不能輕碰,偏生又不能隨隨便便地納妾,身旁沒有一個貼己的人,對哪個男人來說不是最爲抑鬱折磨?

其中一人擡頭望着天邊赤紫交輝的雲朵,曖昧道:“如今日頭未落,駙馬不用這麼急着回府嘛!若怕公主擔心,差小廝回去稟告一聲,相信高陽公主不會責怪。”

銀子臉色一沉,剛要上前爲慕子衿擋除這些人,卻聽一道清朗的笑聲傳來,“哈哈!世子這就不夠意思了,諸位大人也是爲了慶祝世子的入仕之喜嘛!”

慕子衿循望,脫了官服的上官玥滿臉堆笑着走近,“本小王爺也想請世子喝一杯,世子可否賞臉呢?”

有了上官玥出頭,其餘人更加有恃無恐,就連上官頊也開口道:“子衿兄,高陽公主向來識大體,定不會爲此小事與子衿兄計較,子衿兄且管放心。”

慕子衿纔不會去在意他是否拐着彎諷刺自己懼內,但最終還是被行爲乖張的上官玥推推搡搡拽進了“千嬌閣”。

如果是尋常的酒樓還好,銀子一看不妥,連忙差人回府通告了百里思青。

千嬌百媚,浮華奢夢,一擲千金的抒意場所,這裡有着最溫柔動人的忘憂,最柔軟貼心的解語。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最受男子的歡迎。

因別出心裁的服務理念和匠心獨造的經營模式,千嬌閣成爲了十多年來,泱京繁盛不衰的風月之地。不管白日還是黑夜,千嬌閣都以不知疲倦的姿態運轉着。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顯貴,只要有相應的付出,千嬌閣就會給予同等的回報,絕不以身份壓人。

夕陽未落,還不到熱鬧的時辰,慕子衿被上官玥強拖進門後,裡面只坐了點稀稀疏疏的人。識眼力的人見到一撥的大人們,立即恭敬懂事地將人領到了樓上。

銀子第一次隨慕子衿進入千嬌閣,不覺驚歎精巧的構造。風雅與浮誇詭異的相契合。從樓底到高層,一溜兒的姑娘臉上寫滿了“任君採擷”的字樣,身段窈窕,酥骨妙展。一溜兒的姑娘全身散發着書卷文雅的氣質,神容高潔,凡人不侵。就算沒有客人,依然孜孜不悔地堅守着自我的崗位。

慕子衿從閣內雕刻着百花的擺設中慢慢地收回目光,一雙眸子微露冰寒。

上官玥閒逸地看着他,“世子可還記得上回咱們一起來這裡是什麼時候?”

慕子衿擰了下眉,似是思索了番,而後果斷地搖頭,“子衿不記得和小王爺來過此處。”

上官玥盯着他,笑了笑,“世子真是貴人多忘事。”

慕子衿嗅着空氣中不濃不淡的香氣,對不經意向他們看來的上官頊報以一笑,回首後又正色道:“恐是小王爺記錯了。”

“是嗎?莫非是我記岔了?”上官玥拍了拍腦袋,苦惱道:“年歲不高,怎會作此混淆?”

慕子衿審量着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指,忽然笑道:“記岔事乃是人之常情,小王爺無需介懷。”

上官玥也不怕慕子衿此時跑了,遂不再製着他,只湊在他耳邊笑道:“世子無需拘謹,說起來,青妹妹也曾是這兒的常客呢……”

他的音尾綿長拖曳,好似騎竹弄梅的時光頗令人眷戀般,帶着生人不知的挑釁滋味。

奈何慕子衿卻不以爲然,不論他們擁有怎樣兩小無猜的過往,都敵不過如影隨形的現實——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誰也無法否認。更何況,跟皇宮裡已經敗的一塌塗地的那個比起來,上官玥又算得上什麼?

見他無動於衷,上官玥照樣神采飛揚,不停與身邊的大人討論周圍的哪位姑娘滑,哪位姑娘翹,哪位姑娘叫起來聲音美……全然一副嚐遍花叢的紈絝子弟模樣。

慕子衿不受影響,銀子卻不自在地微紅了臉,尤外地多瞥了上官玥幾眼。

上了樓,雅間倒是十分幽寧,那門也不知何木做的,一關上,便再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響,端的是自在。

起初衆人還算恪禮,上官頊施施然倒了一杯酒敬上慕子衿,“子衿兄,這一杯祝你仕運亨通,節節高升。”

慕子衿不說喝,也不說不喝,盯着酒水快把人的耐心磨光了,才抿下了肚子。

這一開頭,其餘人立刻順風而上,每次慕子衿都磨上片刻,才一滴不漏地咽入了喉。

見他動作雖慢卻照喝不誤,玩轉風流的人們便敞開了懷暢飲,一會兒嫌悶,招了姑娘來。一會兒又嫌杯子小,便叫人換了大碗。

慕子衿和上官頊都拒了圍來的女子,上官玥笑咧咧地看着他們,直接捧上酒罈道:“雖說世子比本小王爺年長,可若隨青妹妹的話,本小王爺還是可以喚世子一聲妹夫。”

慕子衿心覺怪異,這是讓他伏低做小上了癮?卻又聽上官玥豪爽道:“來!廢話也不多言,本小王爺敬世子一罈!”

銀子的手抖了抖,連忙阻攔道:“越小王爺,我家主子酒量不佳,大喜那日不過喝了幾杯就醉了,煩公主照顧了一宿呢!翌日公主就下了令,不許主子再沾酒,更不許旁人再灌……您看?”

上官玥懶懶地捋起了袖子,似笑非笑地挑眉道:“哦?青妹妹還下了這令?若本小王爺與你家主子飲酒,青妹妹難道會剁殺了本小王爺?”

銀子眸子閃了閃,他的話半真半假,當夜百里思青照顧了慕子衿是實,卻不曾下令。此刻他沒法子,只能拿她來作堵。

在場的人一聽,兀然想起了百里思青從前拆人門匾的事例,見慕子衿臉色慘白,心叫不好,又見上官玥舉了這麼大的酒罈,便爭相勸說起來。

正勸說着,不妨門一下子被人打開。

百里思青得了消息後,想着上官玥雖然散漫卻不混帳,一開始還不信他會將人拖到了千嬌閣裡。

如今一推開門,瞧見脂粉環繞的場面,而慕子衿手肘撐桌,正對着提捧酒罈的上官玥,指尖疲倦地揉着額頭,神情頗爲痛苦。

百里思青怒火立即不打一處來,眼光如刀般割向上官玥。他自個兒玩便算了,還要讓她的夫君也沾上尋歡作樂的惡習嗎?

百里思青一出現,喝得興致的人們還以爲是千嬌閣的新絕,待仔細一看,冷不丁驚了一身的冷汗。

上官玥見到百里思青時,面色有一瞬緊繃,可瞬間便替上了笑容,“原還想着你不來,少了好多樂趣,可不——”

話還未落,卻聽百里思青冷笑,“小王爺想喝酒爲什麼不找本宮?欺負本宮病未痊癒,不勝酒力的駙馬是何本事!”

戾氣痾散,在場的人大多都嚇得“哐啷”一聲扔了手中的杯盞,推開懷裡的美人站起了身,膽怯的女子連忙躲跪在了一邊。

慕子衿看着他的妻,被眼前盛怒的女子灼豔了眼睛,又因她殺氣騰騰的模樣而動容。

上官玥放下酒罈,淡惱道:“哪來得這般嚴重!知你夫君大於天,旁人好心好意慶賀他入仕就是居心叵測!不喝了便是!”

“諸位大人,本小王爺看都散了吧!省得留在這兒給公主礙眼!”他踢了凳子就要往外走。

他這一踢,百里思青反倒想起她曾扮過男裝與他一同前來調戲美人的場景,怒氣立即飄散了不少。

卻又聽他走到跟前,沒頭沒腦地恨道:“就你這病秧子夫君是個寶,我們都算個屁!那呆頭愣從知道你成親到現在,一直留在邊關不肯回來,怕是想死在戰場上才痛快!”

百里思青一下子愣住了。

望着她來時的架勢已偃旗息鼓,上官玥恨不得將前面收到的那封密信扔她臉上,再朝她吼一句,“滾蛋吧百里思青!守着你這不知底細的男人過活去!”

可那些話終究還是未說出口,只有人氣急敗壞地踹門而出。

不消片刻,除了慕子衿以外,官員們都走了個乾淨。上官頊臨走前面含歉意地朝百里思青和慕子衿賠了罪,讓他們不要介意。

銀子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越小王爺行爲太過奇怪,而高陽公主又太重感情,聽了旁人的寥寥數語就將自家主子的委屈忘了個乾淨,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前來的目的了。

百里思青確實忘了來時的目的,腦袋裡只剩下上官玥說的話,煜表哥想死在戰場上……

她在來千嬌閣的路上,便聽路人議論說最近一段時間烏賊小國在邊關不斷滋事擾民,戰事如弦即發。

烏賊國有多恨司空家,她是知道的。從前她就將司空皇后歷經過的大大小小戰役都記得滾瓜爛熟,上一任御駕親征的烏賊王就是死於她母后之手。未曾想過他們俯首稱臣了這麼多年,竟又起了捲土重來的賊心。戰火無情,若是煜表哥出了意外……

她的腦袋亂得很,看見桌上上官玥留着的那壇酒就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慕子衿目光在她的臉上停駐片刻,臉色暗沉異常。眼睜睜望着她提了酒灌入了腹中,未加阻止。

千嬌閣最濃郁的百花釀,一口氣喝了一罈,百里思青嗆咳了一聲,淡淡的粉色爬過耳垂直蔓延至腮頰處,清絕的容顏煞是明麗。

不吃食的海喝,很容易醉人,百里思青頓覺頭暈目眩。

一陣天旋地轉,酒罈“咕咚”落地。百里思青整個人被攔腰抱起,慕子衿面無表情抱着她,在一衆脂粉驚詫的抽氣聲中,穩穩當當地走了出去。

當他抱着人走至梯角時,隔壁房間的門悄然被人打開,從裡面露出一雙沉冽如水的眸子,閣內的管事鴇母立即滑了門內。

外面暮色冉升,慕子衿抱着百里思青入了轎子,蝶香和蝶衣雖然詫異他的氣力,卻也沒有多舌,只另乘了馬車回府。

從轎子外滲進的微弱的光線隱隱照耀出百里思青的輪廓,慕子衿垂頭靜靜地看着她,削薄的脣角嘲諷地勾起。

怪不得特意將他拉進了千嬌閣,原是藉着傻瓜前來興師問罪的時候使了這樣的心計,最後的那些怒濤震得人心四分五裂。傻瓜就是傻瓜,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吃多少虧也不長記性。

區區烏賊小國哪裡值得人上心?攤上表哥的生死就成了天大的戰事。怎麼?想要將他的妻誘去邊關,好趁機讓他們分離嗎?越小王爺做得一手的美夢。

耳畔傳來含糊的嗚嗚聲,知道她醉意上了頭,慕子衿扶着她的後腦將她壓進了懷裡。

晚膳時分,人都歸了家,街上顯得頗爲靜謐。懷中的人難受地一動再動,慕子衿突然呼吸一緊,嘴角彎起,攬着她纖細的腰肢就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