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真

風起雲涌 成真

因爲百里思青的服軟,淡淡的溫馨在室內彌升,消減了分離的愁意。

慕子衿喜歡她此時的乖順,讓他逐漸產生被迴應的喜悅。抱着她捨不得放開,又埋怨起天高路遠的不得見,恨不能頃刻滅了烏賊國纔好。

可烏賊國曾附屬泱國,他想討好他的老丈人,也不能橫插一腳。貿然干預,只會讓靖安帝懷疑他的居心。

上位者心繫江山,爲思慮左右,就算他攻下整個晉國捧在靖安帝的面前,沒準在他老丈人眼裡還是落個非奸即盜的論定。

他又不能立馬撕了慕子衿這身外衣,明目張膽地告訴靖安帝,燕帝已經娶了他的心肝寶貝,大燕的皇后就是百里思青。

倘若如此,依他老丈人疼愛女兒的程度,怕是非得生剝了他的皮,管他是燕帝還是天皇老子。

佳人投懷,慕子衿悸動之餘不免有些悵惘,他的妻都要做女將軍了,指不定哪一日興致上來,率兵與燕國一較高下,那他是趴着給她打還是跪着給她打比較好?

他實在不願意與他的妻有正面交鋒的一日,可他總不可能一直留在泱國,不過,若是南之將那人身子骨醫好了,他留在泱國做個閒散駙馬倒也可以。只是到頭來,他的身份就再也配不上他的妻。那還不如將她擄回大燕,反正三宮六院也無人敢給她受氣。

慕子衿在心底嘆了口氣,此刻真想對她說,乖青青,做皇帝是一件很辛苦很麻煩的事,做得好是理所應當,做不好便受人詬病,咱們安安心心只做皇后好不好?就讓我一人受苦受累,你若要這天下,我便替你取了它。

可這一肚子的話不能道出,他只能低下頭,不重不輕地在百里思青耳朵上咬了一口,“你去救人我雖不能陪你,可你要記得,我一直等着你平平安安回來。”

百里思青縮縮耳朵,環着他的腰,心裡尤外的安定。嫁給慕子衿是她這十五年來最意外也是最幸運的一件事,可誰又能說不期而得就不能擁有幸福的資格?沒有鑽營,沒有欺騙,簡單的真心,足以勝過一切。

淡淡的藥香包裹着,百里思青微酸了鼻子,應道:“好,我會盡早平安歸來。”

……

靖安十五年七月初一,烈燎孟秋啓始,流火授衣尚早,泱國的史官在史冊上鄭重地添了濃重的一筆。

一夜細雨的洗禮,至早朝已經恢復了悶燥的天氣。

朝殿中,措手不及的聖旨徹底驚醒了燥熱帶來的昏昏欲睡。接連兩道聖旨下來,份量皆舉足輕重到如同平湖擲石,激人心腑。

第一道聖旨靖安帝因近日受寒,特命五皇子百里曉幫協朝務。大皇子百里明和四皇子百里愔二人暫掌西麓山兵權。就連七皇子百里成都被作了安排,調派冀州作糧草押運。

第二道聖旨便是有關擇日再議的司空煜一事。即便早有準備,重臣還是被其中的一句“高陽公主暫代司空少將軍處理軍務”所震驚。

陳正宣讀完第二道聖旨後,反對者大有人在,靜謐的朝堂從最初的竊竊私語最後演變成了慷慨激昂的勸諫。

蘭炳懷和賈權上前,“陛下,此舉萬萬不可!軍務重大並非兒戲,且不提高陽公主乃女兒身,今已嫁作人婦,理應安於後宅,豈可戰於前線……臣等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靖安帝不悅,“兩位愛卿此言表示朕的嫡公主等同民間婦人了?”

蘭炳懷心頭一顫,因靖安帝的不悅而下意識道:“高陽公主自然不能等同……”

可靖安帝不等他將話說完,便冷聲道:“既然愛卿也認爲高陽不同常婦,豈又不能領軍作戰?”

賈權不甘,話題直指慕子衿,又道:“臣也知公主睿智驍勇,非一般婦人可擬。可臣以爲,爲夫者,定然不願讓家妻拋于軍行。駙馬,您可直言是與不是?”

慕子衿今日因爲百里思青特地上了朝。面對一干的反對和某些人的暗嘲熱諷,自動屏蔽了耳目。只拿餘光時不時往殿門外瞥望,若不是朝堂上不能失儀,他便直接候在金殿門處了。

此時忽聽兵部尚書提問自己,他便不由看了過去。

聽罷賈權的話,慕子衿明白他面上是扯問以一個丈夫的身份同不同意高陽公主前往戰場,言辭卻直刺傻瓜目無夫綱,只差當着他和靖安帝的面教訓高陽公主“林慮懿德,非禮不處”。

幸而他的妻未聽見,若是聽了,定要提劍當場劈了他。

慕子衿禮貌地笑了笑,私心裡他當然不願意傻瓜涉險,可卻不願意這些人拿他做文章,“賈大人此言差矣,婦人安於後宅者,不外乎智限目淺,抑或夫嫉吝愛。子衿雖慕鳳凰于飛,卻更願鴻鵠展翅。公主志宏心闊,子衿身爲男子只會自愧弗如,豈有不支持之理?”

不少人聞言吃驚地看向慕子衿,賈權瞪着鬍子,老臉憤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靖安帝讚許地看了慕子衿一眼,繼而威嚴道:“司空家於泱居功甚偉,朕的皇后是爲巾幗女英,亦受萬民敬仰。高陽公主自幼濡染母德,勤練武藝,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貢獻社稷,造福子民。此番請旨迎擊烏賊,朕不捨之餘又心感欣慰,只因高陽公主與朕說過她志在保家衛民,寧爲足下的土地拋顱灑血……朕得此賢女,不可謂不心悅。”

忠於帝王的臣子立即俯跪,“高陽公主如此大義,是泱國之造化,百姓之福祉。臣等恭賀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至此,所有人不敢不附和,不甘相交雜,上官玥彷彿聽不見四周的聲音似的,一直沉默低着頭。而百里奚寒安靜慣了,誰也不在意他的臉色是否動容。在眼神求助越王爺未果後,重臣們紛紛盯緊了大皇子和五皇子,盼着他二人能讓靖安帝收回旨意。

二人卻擰眉不發一言,靖安帝幾乎堵死了任何的奏請。好不容易得來的兵權和政權,他們皆不可能放手。

百里成最不開心,憑什麼百里思青去打仗,去要他負責糧草押運?這跟士卒有何區分?

不過在殿上,他不敢當着聖顏置詞,尤其是聖旨已經放下,五皇兄他們都受了命,沒道理他搞特殊抗旨不尊。

慕子衿冷眼望着靖安帝蒼白開懷的笑容,爲老丈人刻意將傻瓜的一己救人之心上升到爲江山大義的高度而汗顏。

今日之言一出,怕是會掀起另一番民潮。而他的妻便是被潮言置於峰頂的那個。

……

午時,燦爛的陽光撥開濃密飄逸的雲,瀟瀟灑灑的揮散了一城的灼熱,折射在宏偉壯闊的城牆上,平添了一絲莊重威嚴。金碧厚重的東城門被照耀得熠熠生彩,冷峻嚴肅的禁衛站在城門邊,井然有序地排成兩列,沉寂而本分地等着靖安帝的到來。

臨近出發吉時,一身紅色戎裝的百里思青高騎白馬出現在了夾道相送的人羣前。站在道路邊的人們一擡頭便看見她腰間別着的那柄耀耀生威的金色寶劍。

她的左前方是高揚闊展的烈黃旗幟,韓元在右前方領路,後方是整齊肅穆的三千士兵。而她整個人騎馬立於正中央,脫了海棠色常服,纖瘦的身子被冰涼的鎧甲包裹,巴掌大的小臉隱隱被遮擋,只餘眼角映着盔甲的清冷,看着一雙眸子無比璀亮。

大泱國嫡公主出征,帝王親自送離出城,朝臣們不敢落後,競相混跡在人羣中。百里思青放眼掃過去,相識的不相識的,都入了眼簾。

她從中一下子就尋到了百里奚寒的身影,白色的袍子站在最前方,似與喧囂塵世隔絕。見她看來淡淡一笑,翩若驚鴻。

百里思青立刻下了馬,沉重的鎧甲穿在身上有點不適應,下馬時有點吃力,不過並不影響她走路。

她牽着馬走到了百里奚寒面前,心裡帶着愧疚,不敢再看他含笑的模樣,只輕輕地喚了聲“十三皇叔”便抿上了脣。

百里奚寒並沒有責怪,低抑的話語如煙飄散,千言萬語只化作了一句,“小青,不管去哪裡,你都要好好的。”

他的話很輕很淡,但似包含了無數意味,像在跟她告別卻又不像,尤其是望着她的眼神,彷彿她永遠回不來了,讓她察覺到了其中帶着的強烈不捨。

百里思青壓下心中的奇怪,不覺笑道:“皇叔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看着他身邊除了臣子之外無一人作陪,她彎了彎眉毛,星眸成了月牙狀,“皇叔早就該替小青找一個皇嬸了,這樣也好有個人照顧皇叔。”

百里奚寒怔了怔,隨即失笑。手擡起剛想揉上她的頭髮,見她還戴着盔甲又放了下去。

百里思青連忙將盔甲除下抱在懷裡,然後主動將腦袋湊到百里奚寒跟前,吐了吐舌頭,略帶輕鬆地感慨道:“以前戴了好多次,等到成真了,倒像在做夢般,竟捨不得脫了。”

百里奚寒手指輕撫着她的束起的長髮,笑道:“不是每個人的夢想都能成真,有機會成真了,就一定要把握住,讓自己飛得更高更遠。”

百里思青目光暗了一下,她不想飛多高也不想飛多遠,唯一想的是能夠把司空煜毫髮無損地帶回來。

忽然不知誰喊了一句“陛下駕到”,熙攘的人羣立刻鴉雀無聲,觀望的人們一股腦全跪了下去。百里思青轉身,恰好錯過了百里奚寒眼底的殤瀾。

慕子衿與靖安帝站在一處,在侍衛的護送下朝百里思青走來。

幾千人馬整齊劃一地跪膝,靖安帝走近,示意他們起身,慕子衿從容地跟在他的身後,勾着脣角直望着百里思青。

該有的囑託早就囑託過,靖安帝一錯不錯凝視了人半晌,在百里思青覺得他快要望到日落的時候,靖安帝才移開了視線,如同對待每一個遠征的將軍,照例讓人搬了酒爲她踐行。

有靖安帝在,慕子衿不好太放肆,只微上前半步,握住了百里思青的指尖。腹中有許多話也不能說,最後握着她沾滿酒香的手放在了脣邊吻了吻,溫柔道:“我等你平安回來。”

百里思青看了眼靖安帝,發覺他目光正柔和地看着他們,紅着臉點了幾下頭。

出發的鐘鼓敲響,靖安帝擡頭望了望天色,緩緩沉聲道:“去吧!”

百里思青重新戴上頭盔,鄭重地叩了三拜,“父皇保重!”

靖安帝彎腰將她扶起,然後將人抱在了懷裡。

跟來送行的人中,有端妃,有萬昭儀,連久不見人的蘭嬪也出現在了靖安帝身後。一個個望着靖安帝抱着百里思青眼中閃現的慈愛和狀似淚花的東西,面上的神色都捉摸不透。

好多年沒有被靖安帝這樣抱過,即使成婚那一日,他也只是攜了她的手,百里思青身子僵了僵,被抱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嗅着熟悉且厚重的龍涎香,卻又忍不住悄悄擡眼瞥他。

只聽靖安帝微微低咳,擡手拂攏她散在面頰的秀髮,輕聲道:“記住父皇與你說的,無論發生何事,你的性命最重要。”

見百里思青重重地點了點頭,靖安帝才戀戀不捨地將人放開,站直了身體,目送着着她的紅色披風鋪回白馬背上,笨重的鎧甲裹着嬌瘦的身子卻顯得那樣精神奕奕,連那方刺心的黃金寶劍也變得威風凜凜。

隊伍開拔,百里思青回頭環顧了一下人羣,發現還有想見的卻一直沒有來,眸光黯淡了幾分,隨後轉頭朝靖安帝等人用力揮了揮手。

馬載着人慢慢前進時,慕子衿恨不得將百里思青撤回懷中,暗悔自己剛纔怎麼就沒有再抱一抱,吻一吻他的妻。

懊悔在男人的心底不斷擴大,馬背上的人卻絲毫感覺不到。百里思青朝他揮手示別之後,目光在百里奚寒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咧嘴笑了笑。

然後,百里奚寒清晰地看見她用脣語對自己道:“十三皇叔,希望我和煜表哥回來後能見到未來皇嬸啊!”

慕子衿見狀隱約笑了一笑,心情仿如這藍白天際,舒朗不少。

赤色一片仿若烈焰燃透盛京,塵土在意氣風發中飛揚,有人隱沒在無人可查的角落裡,直到人馬沒了影子,那抹月牙色才背過了身子。

一張貓頭鷹面偶遮住了人的面色,黑色詭異地盛放在月牙色之上,與青天白日格外地不相容,那人嘴角扯了扯,本就陰冷醜陋的面偶,變得更爲瘮人。

“等我長大了便去學表哥參軍,與母后一樣成爲保家衛國的女將軍!不過,你若喜歡一直唱戲,大不了我不去參軍了,我也與你一起學,然後日日陪你唱……嗯……唱戲也挺好的……不做女將軍也可以……應該可以的吧……”

終於,她還是步回了該行的軌跡,果然還是受人敬仰的女將軍更適合她。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流忘年拉不住她,楚離曄更拉不住。無論過程如何改變,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百里思青含笑揮手的模樣在腦海定格,靖安帝眨了下眼睛,懷裡的溫暖彷彿還在,當年小小的柔軟的一團,長成了出類拔萃的傾絕女子。延續了值得緬懷的美好。有着令他驕傲的善良和倔強。

喉嚨忍得難受,靖安帝握成拳的一隻手放在嘴邊,低咳了一聲剛想移開手指,目光卻似怔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抹了下脣,才重新將手移放回了袖子裡。

雖然只有一瞬,跟在身旁的慕子衿還是清楚地看到了指間滲出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