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譯反駁瘸子:“那我說個你愛聽的邏輯好嗎?孟煩了,他還沒死,恰好是因爲他該死,因爲他犯的事兒斃十次都夠,這麼夠斃的人,不會讓他悄沒聲息地就死,要公諸於世以正法紀的。”
瘸子愣了,並不是因爲被搶白了,他愣了,是因爲像其他人一樣,被阿譯說出的一種可能性給衝擊了。
不辣說:“要真是這樣……該把狗肉帶着的,讓他們見最後一面。”
“……你管狗幹什麼?人哪,人哪。”郝獸醫嘆氣。
瘸子瞪着他們,他們嘆着氣,他們搖着頭,那種沉痛是真實的,衆人永遠與窘境鬥着咳嗽,很少有過這樣的不加掩飾。
克虜伯終於從一直的驚駭中緩過神,“原來是去看槍斃別人哪?那就好啦!”
他還沒及樂,就被喪門星和蛇屁股一邊一個巴掌扣出兩聲慘叫。
喪門星罵道:“好你個鬼!你是不認得他!”
於是都沉默了,連迷龍也擠進他們中了,剛纔他們暈暈欲睡地等死,現在衆人神智清醒地等爛。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寧可他們要斃的是煩啦,不是死啦。”
瘸子瞟了他一眼,“謝謝。”
不辣倒謙虛,“好說。”
然後衆人集體在同一的心事裡沉默。
瘸子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他們想着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們天天想着他。
斃瘸子,他們會傷心,然後就過去啦。斃他,似乎什麼東西就在我們的生命中死去啦,連瘸子也是這麼覺得,儘管中通一直認爲他早已死啦,那種什麼東西也早已死啦。
這是衆人從無緣來過的地方,儘管從在收容站被收編之後他們都知道自己隸屬此師。它很像個軍隊的地方,怎麼說呢,像是把一座飄逸於潑墨山水之間的草亭愣給改裝成了架設馬克沁重機槍的碉堡,強加的軍事化也算軍事化,他們的師部佔據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鋼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幾個擔着鋤頭的鄉民閒沒事兒在學着空地上的兵列,踢着普魯士式的正步出操,當然,這對他們是邢,對隊列裡的丘八來說,踢歪了就是幾個耳刮子的犒勞,這樣一種怪異的存在,也類似於衆人在千年無戰事的禪達之存在。
他們是孤立於這個又和諧又不和諧的世界之外的,被哄下了車,懨懨地在車邊擠一堆站着,衆人寧可吃汽車排出來的尾汽,儘管拿酒精當燃料燒出來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淚氣,但衆人似乎不紮成一堆就會陷入無窮盡的災難。
張立憲衝我們罵:“放出圈的豬都站得比你們整齊!讓死老百姓看笑話!”
瘸子在人羣裡不陰不陽地說:“長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夠了。”
那是,他長得玉樹臨風的,偏還要裝作堅勁蒼松,虞嘯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嘯卿學,把自己挺得槍桿子一樣,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卻連白眼也不回半個。他愣了,幾個比他們還生得黑的村姑全興。
何書光喝道:“誰說話?站出來!”
站出來就有鬼了,衆人一個個無辜之極地面面相覷着。張立憲何書光幾個看來也有事兒忙,沒跟衆人較勁,留了幾個兵看着衆人,他們自個便往師部裡扎。
三年睡軍牀,母豬賽貂嬋,不辣個不要臉的立刻開始對幾個醜妞亂放電,惹得笑聲一陣,但人家的脖子還真只跟着已經消失於師部的張立憲何書光諸人轉。迷龍一屁股坐下,那一臉表情說三個字“看不上。”
郝獸醫勸衆人:“唉,也不怪人家長官說你們,自愛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醜作怪,百忙中還要回嘴:“長官長官,背後打槍。”
一輛車從他們和他們撩撥的對象中駛過,放着黑煙,並且還就要在衆人旁邊停車。
迷龍都被嗆得跳了起來,咳着罵:“這車燒柴禾長大的?你裝個煙囪啊!”
煙把他們都嗆毛了,想挪個地兒,看他們的人死心眼兒又不讓。車裹在黑煙裡,下車的人也在咳嗽。
衆人齊聲大罵:“嗆死個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來了似的!奶奶!”
一個聲音說:“雜碎,記得這動作啥意思嗎?”
他們齊齊地愣着,看着黑煙散去,煙裡一個人被四個人押着,向他們做出那個手勢:把手攔在眼前,然後極輕蔑地揮開,你無法不注意到那雙手上戴着的手銬。
衆人呆若木雞地看着江鬆,他似乎毫無改變,又似乎變了很多,從南天門上穿下來的軍裝都沒有換過,只是早被撕去了軍銜。瘦了或是胖了無法形容他們的這種改變或者一成不變,你只是被他那樣看着時仍然很生氣並且很悲哀。
“都他孃的沒死,可都他孃的不長記性。”說完他便在四個人,李冰加上餘治,再加上兩個兵,荷槍實彈的押送下,向着師部揚長而去了。
衆人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張立憲何書光一樣在師部門裡消失。
“空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來槍斃他麼?”蛇屁股說,然後開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臉,在做類似行爲的還有不辣、喪門星等等好幾個,他們開始哭泣。阿譯臉色慘白,迷龍瞪着師部,郝老頭兒低着頭,瘸子望着天上的雲層發呆。
剛纔江鬆那個動作的意思是,孬孫,看見你們我寧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他們中間最不要臉的幾個,恢復記憶的是衆人全體,人恢復記憶時發現的第一件事是曾經失憶,發現從他被帶走那時起衆人便集體失憶,像豬一樣在泥濘裡打滾,在配給中沉淪,然後猛然醒來,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活見鬼了,真的這麼幹過?
而從屍山血海中衝殺出來的他們,現在灰頭土臉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塵的軍裝看起來狼狽不堪,他們可憐巴巴地被過路的老鄉取笑着,曾經殺人如麻的衆人現在被區區幾個小新丁用栓都沒拉上的槍就給看住了。
腦袋告訴衆人:你真的這麼幹過,儘管必被湮沒,但你曾以孤軍截日寇於西岸,無炮灰之成仁,日軍當早駐足江東,正計劃攻陷昆明甚至重慶。
心臟卻開始空落。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過那樣的事,卻還是這樣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