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柘的身影出現在岸邊,手裡捧着一大疊奏摺。
劉羲緯不情願地從回憶中醒來,向袁柘招手道:“你跳過來吧!”
袁柘道:“遵命!”
他隨手撿起一根木枝往水裡一擲,身形一展,掠地而起,橫飛出幾丈,身子漸漸下落,接着,他用腳尖往剛纔扔出的樹枝上一點,身子又重新提高,眼見便到了畫舫前。
劉羲緯淡淡一笑,縱身躍起,攥手成鉤,朝着袁柘的雙眼戳去。
袁柘心中一驚,左手擋護,右手朝劉羲緯的手腕拿去。劉羲緯不等他的手指碰到自己,已經變鉤爲手刀,砍向袁柘露出來的肋下。袁柘腰身一擰,勉強躲過,不料劉羲緯的手指又掐向了他的喉嚨。袁柘一手抱住畫舫的桅,雙腳向緊追其後的劉羲緯連環踢出。
劉羲緯哈哈一笑,一面躲過他的踢擊,一面試圖捉他的腳腕。
袁柘用力一攬欄杆,然後一放,原本繞着欄杆旋的身子如一枚飛鏢,撞向劉羲緯。劉羲緯連忙躲閃,但人在空中,畢竟不如地面靈活,肩頭還是被撞了一下,但也趁機擊中了袁柘的胳膊。
兩人同時落地,袁柘捂着胳膊,向劉羲緯拜倒,道:“陛下好身手!”
劉羲緯親手扶起他,笑道:“你還是讓着寡人。”
袁柘道:“臣只是在力度上有所收斂,招式和速度均無任何保留。在陛下這樣的高手面前,臣怎敢妄自託大?”
劉羲緯道:“令尹文武雙絕,實乃祁國的棟樑。寡人非常慶幸能得你輔佐。別的不說,祁國朝中,能跟寡人拆招的也就只有你了。”
袁柘道:“臣不敢當!論文,臣怎及陛下的雄才大略?論武,陛下手下的心姑娘,不知要比臣高明多少倍。”
劉羲緯神色不覺一變,獨自走向船頭。天色漸晚,夕陽鋪下層層霞光,加上遠方几點南飛的鴻雁,越發顯得如詩如畫。
袁柘拱手道:“臣失言!請陛下責罰!”
劉羲緯背對他,道:“你並沒有說錯話,何罪之有?”
袁柘道:“臣……”
劉羲緯嘆息道:“你相信嗎?寡人曾經的武藝遠比現在高明數倍。那時的寡人雖不是心的對手,但也差不了多少。”
袁柘閉住了嘴。
劉羲緯道:“寡人的經歷,曾向你零零碎碎地提起過一些,以你的聰慧,也能約莫猜出個七八分吧?”
袁柘只好道:“臣不敢。”
劉羲緯道:“對心,寡人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寡人也知道她對寡人的癡戀。但另一方面,寡人還是無法完全信任她。畢竟,在寡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並未像寡人想象的那樣,將寡人救出。雖然她一直聲稱,那時她以爲寡人已經被劉羲謙害死,所以沒有找寡人,只是將霜月和吳不爲一齊殺死,爲寡人報了仇。但寡人無法因爲一面之詞就相信別人。寡人只能在委以重任的同時,儘量不想讓她知道過多的事情。先前的任務,她都完成得很出色。只要她能做好這最後一件事情……”
袁柘聽得“最後”二字,慫然一驚。
劉羲緯回頭笑着看着他,道:“你那是什麼表情?難道你以爲,寡人要殺了她嗎?”
袁柘道:“那您的意思是……”
劉羲緯嘆了一口氣,道:“如今,外人雖皆謂寡人狠如蛇蠍,心似鐵石。卻不知,寡人是絕不會委屈真心相待寡人的人的。只不過,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他接着轉回頭,望着湖面道:“心完成了那件事情,雖不足以證明她一直未曾放棄寡人,也算對得住寡人了。王后的父親是先王的舊友,她是先王指給寡人的,寡人不能對不住先王,所以王后的位置給不了心。不過,寡人可以讓她成爲後宮最受寵愛的夫人。雖然,寡人不可能會真心愛她。”
袁柘只能一語不發。
劉羲緯低聲自語道:“我現在很矛盾。一方面,害怕永遠見不到她,另一方面,卻又擔心無法安置她。心雖說過不介意我有其他女人,但是……”
袁柘只能裝作沒有聽懂他話裡的“她”所指何人。
息雅始終是他們之間諱莫如深的話題。劉羲緯可以和他談人生,談過去,甚至談他流水般的姬妾,卻唯獨不願提起息雅。她畢竟是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最乾淨的聖地。
劉羲緯停頓了一會兒,道:“魏起那邊的事情進行得怎樣了,可順利嗎?”
袁柘道:“很順利。魏起雖和項重華惺惺相惜,但終究無法拋開自己的親生姐姐。不過,據小滿回報,魏夫人對此事似乎有些懷疑。”
劉羲緯道:“就是那個孟焱?”
袁柘道:“正是萬樂城前城主的大女兒,孟焱。”
劉羲緯道:“一個婦人而已,能成什麼氣候!”
袁柘道:“孟焱雖是女子,見識謀略卻不輸一流的謀臣。”
劉羲緯道:“不用擔心。我們這裡可是有魏起的親姐姐當人質。她若一再多事,只會令魏起對她反感。寡人再趁機送個溫柔賢惠的美女過去,不信魏起不中招。不過在魏起把項重華和秦非的人頭送上之前,那邊還是不可大意。你叫小滿多上點心。”
袁柘道:“諾!”
劉羲緯向他走來,道:“令尹今夜可否有約?寡人好久沒有喝你煮的茶了,甚爲懷念。”
袁柘面現難色,道:“臣還有些公文要批。”
劉羲緯道:“那就改天吧。”
袁柘拱手道:“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劉羲緯道:“等船靠岸再走也不遲。”
袁柘道:“遵命!”
劉羲緯道:“你似乎很害怕寡人。”
袁柘道:“陛下天威,臣等不得不懼。”
劉羲緯笑道:“說來也有趣。在寡人無權無勢之時,恨不得天下人都懼怕寡人。可當寡人當上大王后,反而希望能有一兩個人能把寡人當成平心往來的朋友,不害怕寡人。”他拍拍袁柘,道:“寡人知道你身負大任,但也不要太累。你本身就有天生的頑疾,不自己注意些可不成。”
袁柘道:“遵命!”
劉羲緯道:“寡人師從白虎門,學習過醫術,對頑疾更頗有些研究。前些日子,寡人查了些白虎門的典籍,見到幾種與你的情況類似的頑疾,便試着調製了一些藥物。”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玉瓶和一卷素箋,遞給袁柘道:“別急着吃,先拿去給其他醫者看看是否對症。這是配方。”
袁柘心中不禁涌起一陣暖流,雙手接過,道:“多謝陛下!”
劉羲緯拜拜手,道:“寡人幫你其實還是幫自己。你不用放在心上。”
畫舫已經靠了岸,劉羲緯扔給袁柘自己的披風,道:“秋夜風寒!注意保暖!”
袁柘道:“可是陛下您……”
劉羲緯笑道:“寡人的身子骨是鐵打的,用不着這些累贅。何況,寡人的寢宮就在附近,沒幾步路。”
袁柘將披風穿上,身心皆溫暖不已。他又向劉羲緯行了個禮,才向宮外走去。
劉羲緯目送袁柘走遠,目中不禁流露出一絲寂寞。
東面絲竹閣的方向隱隱有樂聲傳來,唱的是舊時息國的民歌。以前他陪她散步,走至這裡時,她總會癡癡望着絲竹閣的方向,告訴他,她是多麼渴望聽到家鄉的歌謠。於是,他便悄悄拜託解語和知秋,請她們教自己唱息國的歌謠,以博她一笑。
劉羲緯的嘴角微微揚起,嘴裡不由自主地合着樂聲輕輕哼了起來。夜風拂過樹枝,瑟瑟作響,如同多情女子的嘆息。
劉羲緯忽然閉住了嘴,凝神細聽。
不知何時,風中已經多了一個女聲,唱得是和一樣的息國歌曲,咬字卻比那些姜國宮人地道許多,唱出了十足的息國風情。
劉羲緯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幾乎迸發了的靈魂,朝着這歌聲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緩緩探了過去,彷彿生怕驚跑了這柔聲軟語的尤物,驚散了這比夢還縹緲的幻想。
他扒開樹葉,一眼便看到了在他屋前俯身折下一朵白菊的女子。
一雙纖纖玉手,正在輕輕攏過鬢邊被夜風吹亂了的頭髮,她幕然回首,露出一張慘白的面具,看到劉羲緯後,立即回過頭,轉到了屋後。
劉羲緯再也忍不住,直直衝了過去,卻又不見了她的蹤影。他一腳蹬開虛掩的房門,寢室裡也沒有她的身影。
她又如同一陣幻影般,散入了瑟瑟的西風裡。
劉羲緯癱坐在地上,憔悴不堪。
風聲依舊呼嘯不已,一道偏門突然開了,滿窗月色將息雅送了進來
這變化簡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 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在此時此刻看見她,她卻已經向他迎來。
慘白的面具已揭了下來,露出一張蒼白美麗的臉,一雙無法描述的眼睛。
在他的記憶裡,這張臉本來永遠都是和藹而溫順的,這雙眼睛裡,本來永遠都帶着醉人的春意。
但現在,她的臉上卻寫滿了略顯生硬的風情,眼睛裡也帶着淡淡的矛盾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