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不由擡眼看向了項重華。
雖已年近中年,項重華的面容與青年時相比卻並沒有太多改變。但是,對着這樣同樣的一張臉,對着他熟悉得不能在熟悉,幾乎閉着眼都能畫出來的這麼一張面孔,趙毅卻忽然有了一種陌生感。
權場上的爾虞我詐,戰場上的刀光劍影,已經在無形中將昔日那個率真坦蕩的美少年打磨成了一個深藏不露,沉穩冷靜的霸主。他的雙目雖依然灼灼,但已經斂起了一切多餘的感情和情緒。眼角雖依然平整光潔,但總在無形中,隱隱散發着攝人心魂的決絕和魄力。
還有他總是上揚的嘴角。
以前的他的笑容就像陽光一般單純乾淨,燦爛中自有一番真誠的感染力。而如今他的笑容卻更像是海洋,誰也看不透起伏在平靜波瀾下的暗潮洶涌,誰也猜不透他真正的顏色。
他不再是重華太子,而是雍國的君主,天下的帝王。
郭宇策馬自山下奔來,跪拜在項重華跟前,叩首道:“祁國王室餘孽以及不願歸順我雍國的亂黨均已被誅滅。只剩下劉羲緯躲在冶城。丞相現已抵達軍營,”
項重華雙目霍然一亮,激動地道:“秦非已經到了,那孫哲呢,”
郭宇道:“丞相也是剛剛纔到的。而孫將軍,還留在祁國那邊安排部署剛剛駐過去的軍隊,遲些時候才能回來。”
項重華立即吩咐侍衛備馬,迫不及待地要下山與秦非相見。
郭宇見到身亡翼國王室公子的袁柘,竟然被劉羲緯草草地安葬在荒郊野外,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憤慨,以手撫碑不住唏噓。
項重華察言觀色,盡收眼底。
項重華一面跨上坐騎,一面回頭向郭宇道:“寡人有一事想吩咐你去做。”
郭宇連忙下跪道:“臣聽命,”
項重華道:“袁柘雖是我雍國的勁敵,但總算是個頂天立地的忠臣。寡人不忍心他葬身荒野。你將他的屍骨起出,送至昔日翼國王室的陵墓,以王侯之禮厚葬,追封爲惜侯。將清風鎮以北方圓百里劃爲賜其家人封地,世代因襲。”
郭宇動容,心悅誠服地向項重華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道:“臣遵旨,謝主隆恩,”
項重華交代完畢,便迫不及待地策馬下山,奔向營地。
秦非正在營帳中一面喝茶,一面與衆將領商量如何攻取冶城,心中忽然涌起一陣熟悉的感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水杯被他胳膊一撞,碎在地上,茶水濺了一身。衆人急忙涌上前,手忙腳亂地想替他擦去身上的水漬,卻被秦非幾把推開。
守在營帳外的兵士眼前一花,項重華已經衝入營帳。
衆將官立即下跪行禮,而秦非卻如同傻了一般,只是直直地望着項重華一動也不動。項重華也一目不瞬地看着秦非,清淚在眼中轉了又轉,滾落臉龐。
項重華噙着淚水,含笑道:“回來了,”
秦非點點頭,道:“回來了。”
項重華道:“這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
秦非下跪道:“臣遵旨。”
項重華忽然一步跨上去,領先秦非一步便跪倒在地。跪在秦非正後面的將領嚇得差點尿褲子,連滾帶爬地讓開一旁,唯恐“沾光”受了項重華的大禮。
秦非也嚇了一大跳,忙攙起項重華道:“陛下這是要折死微臣嗎,”
項重華道:“你爲我,不但含冤忍辱,揹負叛國的罵名,更是不惜將親生兒女作餌,騙得劉羲緯信任。沒有你秦非,莫說一統天下,我項重華根本就活不到今日。你理應受此一拜。”
秦非道:“陛下敢賭上江山,賭上性命地信任臣,已經是對臣最大的肯定。沒有陛下的氣度和胸懷,臣縱然再有智謀,也只能和袁柘一樣枉死。臣又怎麼敢妄自居功,”
衆將領皆知項重華和秦非情義深重,多年未見定然想單獨一敘,紛紛自覺地退了出去,連守門的士兵也一齊遣走。
項重華見只剩下自己和秦非,也放鬆了下來,拉着秦非坐下,嘆道:“這些年你在祁國受委屈了。”
秦非道:“說委屈倒也沒什麼的。祁國的子民害怕劉羲緯的暴政,都不敢對朝廷宮帷之事多言,所以臣也沒有捱過多少罵。只是要博取劉羲緯的信任,打消他的疑心實在是太難,也太累了。”說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已經斑白的鬢角。
項重華心中一酸。他年輕時曾作過劉羲緯的門客,早已領教過劉羲緯的謹慎和疑心。而被霜月所騙、慈無所負,九死一生才重回祁國的劉羲緯自然更加敏感而警覺,再加上有吃過其虧的袁柘虎伺一旁,揹負着自己和兒女的生死、雍國的存亡的秦非的步履唯艱,步步驚心絕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他項重華虧欠秦非兄妹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項重華道:“秦非,你已經很多年沒有叫過我重華了。”
秦非感慨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項重華深深望着他的臉,真誠地道:“如果你已經原諒了我,在沒有外人的時候能不能要再自稱臣子,也不要叫我陛下,”
秦非默然半餉,終於點點頭,道:“好的,重華。”
項重華喜極而泣,連雙手也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
秦非故作輕鬆地一笑,道:“命運真是奇特,當年我和次仁互爲仇敵,都恨不得將對方碎屍萬段。可誰能想到,我們不但成了同盟,還成了朋友。這些年若非有他替我周旋,我還真不一定能熬下來。”
項重華道:“次仁後來去了哪裡,他爲何不跟你一起回來接受封賞,”
秦非道:“他回了滇部,什麼封賞也沒有要。他很後悔當年爲了一己私利犧牲族人(見絕色江山第二卷幕後黑手),希望回去那裡恕罪。”
項重華道:“他,難道不想見一見阿若嗎,”
秦非搖搖頭,苦澀道:“他說見了只會更加痛苦,不如干脆不見。阿若的阿哥和阿爹過幾日會來看她和我們的孩子。”
項重華又是慚愧又是難過,低聲道:“對不起。”
秦非搖頭道:“老實說,當年你放走若邪時我的確恨過你,但得知你是因爲若邪的身份才放走她後,我對你只有感激,”
項重華有些驚訝,道:“你,你知道了,”
秦非調皮地眨了眨眼,道:“連你這些小心思我都看不破,我還當什麼丞相,”
項重華道:“好你這個人精,連我都被你蒙在谷裡了,你是什麼時候察覺的,”
秦非道:“你先告訴我,你是怎樣知道我身世的,我再告訴你,”
項重華道:“其實很簡單,你長年被莊夢先生關在玄武潭不曾下山, 可當年我們被姜王追殺時,你不但對那一代的地形異常熟悉,還知道連當地人也不知曉的密道,我當然就起了疑心,後來一調查才知曉了你的身世,韓無慾侯爺的去世,我實在是難辭其咎,對不起,”
秦非目中充滿了痛苦之色,道:“當年想出那個主意的人是我,我縱然要恨也只能恨我自己,我對不起叔父,也對不起韓文,”
項重華道:“ 我虧欠他的更多,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
秦非黯然道:“他是寄情于山水的雅士清客,自然不會稀罕紅塵俗世裡的榮華富貴,還是隨他去吧,”
項重華嘆道:“也只能這樣了,不過等把祁國的事情全都料理完後,我一定要好好追封無慾侯爺,”
秦非道:“多謝,”
兩人想起當年往事,皆感慨萬千,相對沉默了許久後,項重華纔開口道:“現在該輪到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若邪是韓無慾的女兒的了,”
秦非道:“第一次見到若邪時,我已經在懷疑她的身份,因爲她和我的叔母長得頗爲相像,而氣質又與無慾叔叔有幾分相仿,在得知她就是白虎門第一高手心後,我就更加肯定了這個想法,我曾派人暗中調查,得知心,也就是若邪自小就由慈無親自扶養,但慈無對她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像對女兒般寵溺,壞時則對她百般折磨,可謂愛恨交織,這無疑是源於他與我叔母的一段情緣與誤會,那時候,我已經隱約察覺你知曉了我的身世,其實結合這些,就足以猜出你也已經識破一切,我們韓家的人的胸口都有一塊標記,若邪是你的妾,你自然見過,憑藉你的聰明和警覺,你不會不去調查一番,但那時阿若剛出事,我只顧着生氣,也沒意識到你的苦心,無慾叔父因我而死,韓文也遠走天涯,我若再殺了無欲叔父的女兒,還有什麼臉面苟活於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