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的傍晚,狄烈手捏着楊再興、何元慶共同署名、快馬傳來的軍報,大步走出營帳,向暮色下沉實厚重的壽陽城眺望一眼,開始下達命令:“命令一,立即將第三混成旅工兵營調來,讓他們別忘了帶足‘貨物’;命令二,將準備好的洞屋、掛搭棚、填壕車推出來,該它們派上用場了;命令三,通知傅選、王忠植,白馬旅全軍出營,告訴他們,該收網了。”
此刻的壽陽城內,在固守待援的這段時間裡,韓慶和頗不安寧,主要太行匪“天誅軍”鬧騰得太厲害了。白天營寨靜悄悄,只見有工匠輔兵不斷上山伐木製造攻城器具。到了晚上,就開始撒歡,城外滿是星星點點的火把,喊殺陣陣,卻只見打雷不見下雨。五、六天來,夜夜如此,將壽陽守卒折騰得疲憊不堪,恨得牙癢癢。
明知對方施的是疲兵之計,韓慶和卻不得不窮於應付。沒法子,誰教如今攻守勢易,主動權操在手方手裡呢。
今夜,似乎又如同往常一樣,敵軍又鬧哄哄地點着火把,在城下喧囂擾嚷。韓慶和已經有點麻木了,在城頭上看了一陣後,沒覺得比往常多出什麼花樣,便下城回到縣衙後院,準備先休息一會,以便下半夜起來巡夜。
韓慶和剛卸下盔甲,脫下中衣,背脊還沒貼上枕蓆,就聽到院落裡響起匆促的腳步聲,然後是守衛的喝問。韓慶和立即坐起,拎起盔甲刀兵。
門外傳來一陣輕微而急切地叩擊聲:“副都統,天誅軍夤夜攻城了!”
什麼,這回動真格的了?
韓慶和匆忙着衣披甲,飛馬趕到據稱是被攻擊的南城。登上城頭一看,眼前情景,煞是嚇人:往日一入夜,便伸手不見五指的荒野,竟鋪滿了密密麻麻的黑影。星星點點,照亮原野,獵獵火把,映紅半空。側耳細聽,還可聞嘿呦嘿呦的號子聲。以及重物移動的轟隆震響。
天誅軍當真要攻城?而且還是極具難度的夜攻?
這個叫狄烈的賊首瘋了嗎?他以爲夜戰是那麼簡單的事?韓慶和冷笑。他手下的這支老軍,訓練有素,隨他打過衆多硬仗惡戰,可謂經驗豐富,但若要拉出去打夜戰,他還真沒幾分把握。自己這樣的悍軍都玩不起的事,這賊軍竟然敢玩,嘿嘿,且看你怎麼死。
傅選與王忠植心裡也同樣忐忑,夜間攻城。這對主將的指揮與軍隊的素質要求很高。以前的白馬山寨在兼併太行大小寨子的戰鬥中,也有過幾次夜襲,但行動人數都在百人之內,還算比較好控制。即便如此,也免不了有失蹤、迷路、號令出錯、攻擊配合失誤等等情況。
如今成立白馬旅後,雖然經過月餘正規的強化訓練,這幾夜又以騷擾之名,行實地演習之實,這使得白馬旅在夜間集結。行軍圍城,看起來像模像樣,但兩位旅將心裡都沒底。不知等會真進攻起來,會是什麼局面,畢竟是二千多人的攻城戰啊,跟過去幾十上百人偷營摸寨的小打小鬧完全不是一回事。
狄烈好整以暇地坐在用布幔圍成的指揮部的木墩上,招呼兩位屬下將領進來:“不必擔心,用不着你們白馬旅蟻附攻城,這樣不但傷亡重,而且效果也差。尤其是夜間攻城,損失比白天更大。”
白馬旅兩位主將面面相覷,訝然道:“那我們集合兵力……難道又是演習?”
“這次不是。”狄烈鏗鏘有力地道,“我要白馬旅殺進壽陽城,全殲韓慶和軍。”
殺進壽陽城,卻不需要密集攻城?這是什麼邏輯?傅選與王忠植都糊塗了。
就在壽陽城上與城下雙方主將都困惑不解時,天誅軍攻城開始了。
按照常規攻城程序,首先就是填壕。壽陽城外的護城壕寬兩丈,深丈五,溝底佈置了不少尖銳的竹籤,眼下雨季剛過,壕溝裡蓄滿了混濁的河水,這爲填壕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擔任填壕任務的,是白馬旅工兵營與輜重營士兵,工兵營士兵先按照這段時間的訓練章程,用大車將木條、板塊、生牛皮等物資運抵壽陽城下一箭之地,然後快速搭建起掛搭棚來。所謂“掛搭棚”,是宋軍中一種用於開掘地道的攻城器具,搭建起來後,形狀有點像現在的蔬菜大棚,主要作用是供士兵從中穿梭運沙石土方,以保障安全。不過這掛搭棚也有弱點,因爲抗壓性不太強,用來防箭矢標槍什麼的還可以,若是滾木檑石就不行了。
白馬旅的工兵營士兵只是用掛搭棚來填壕,這自然就沒問題,滾木擂石是砸不到那樣遠的,只要防住箭矢就成了。有預製的板材與皮革,之前又實地作訓了好幾夜,五百名熟練工兵一起動手,不到一個時辰,掛搭棚就修建到壕溝邊。其間壽陽城上沒少射下箭矢及火箭,卻只等於給掛搭棚撓癢癢,棚頂及棚壁上都用溼泥塗抹了一層,火箭射擊根本沒用。
在城上城下點點星火映照下,一截截連在一起近百米長的掛搭棚,就像長長的火車車廂一樣,而推着填壕車運輸土石的輜重兵,來回穿梭,彷彿列車送餐員一般。
看清天誅軍的舉動後,韓慶和下令停止無謂的射擊。既然敵軍要掘地道,那就在城內做好防禦準備,到時守在地道入口前,給敵人來個迎頭痛擊好了。
於是,在沒有敵軍的騷擾下,輜重兵營的行動非常快速,用填壕車裝載着大量土方石塊,從掛搭棚內安然通過,不斷傾倒向護城壕裡,一車車的沙石,擊打得水浪飛濺,聲震四野。
如此有驚無險地過了一個時辰,大約在亥時(晚十點)左右,一條橫斷護城壕、兩側用石塊加固,中間以土石夯實、寬約近丈的堅實通道完成了。
壽陽城南門五里之外,天誅軍攻城指揮部出現了一名風塵赴赴的校尉營將。向狄烈重重行了個軍禮:“第三混成旅工兵營指揮使陳風奉命報到。”
狄烈點點頭:“準備得怎麼樣?”
“一切就緒。”
“好,我要在子時以前,看到我的軍隊進入壽陽城。”
“遵命!”
同樣是工兵營,混成旅的工兵與普通旅工兵有一點最大的不同:混成旅工兵營中,有一個爆破都,其成員大部從軍工司火藥組中招募。這些身強體壯的年輕工匠,都是玩熟了火藥的人,其中不少還有炸石開礦的經驗。在經過一定量的軍事訓練後,他們成爲了天誅軍首批爆破工兵。
而在今夜。壽陽城。便成爲了爆破工兵首次展露身手的地方。
爆破,尤其是摧毀城牆這樣的高難度爆破,絕對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技術活。狄烈是特種兵而不是工兵,對黑火藥爆破技術遠談不上精通。在他的印象裡,爆破城牆,會涉及到應力、剪力、壓力、堅固係數、火藥量計算、掘坑深度及炸點選擇等等比較複雜的技術。
在這方面,狄烈沒有經驗,他手下的爆破工兵們也沒有經驗。所以只能選擇用笨辦法:模擬訓練,積累經驗。爲此不知損耗了多少火藥,甚至還搭進了幾條人命……天誅軍火藥儲備量嚴重不足。也與這樣大量的訓練有關。
壽陽城南城牆高二丈五,牆厚三丈七,地上二尺牆基爲麻石,二丈以上纔是夯土牆。這個時期的城牆雖然多不包磚,但築版夯土城牆的堅固度還是相當不錯的,尤其是厚達三丈七尺的城牆,內部灌滿沙土碎石,又層層夯實,頂層城面上。更是用地磚鋪就,磚縫間灌之以米漿……總之,給人感覺不亞於炸燬一個堤壩。
如果說壽陽城牆如同一個堤壩。那麼城門就相當於現代防洪大堤,裡面長達數十米深的門洞,早已被守軍用一根根粗大的條石與無數裝滿沙石的麻袋堵死,根本沒法挖出炸點放置炸藥。而且就算炸開城門,裡面還有一個更兇險百倍的甕城。在沒拿下城牆確保安全之前,任何一支擅闖甕城的軍隊,後果都是極爲危險的。這也是古代戰爭時,敵我雙方只在城牆上打生打死。卻很少破門而入的緣故。
狄烈打開瞄準鏡的夜視功能,遠遠看着壽陽城下,在洞屋的保護下,忙忙碌碌掘城挖洞的工兵們,心中堅信,任它壽陽城再堅固,今夜,也必定會爲天誅大軍敞開一道口子。
洞屋也是宋軍與金軍的攻城器具之一,形狀象個巨大的屋子,屋下有輪,屋內藏兵,人字形的屋頂有好幾層,分別襯以硬木、牛皮、生鐵,在一定程度上,禁得住滾木檑石的重擊。屋頂及兩壁同樣塗抹着厚厚的泥灰,火油火罐對它也沒有作用。不過無論宋軍還是金軍,多以之爲攻城掩護之用,像天誅軍這樣用來保護工兵挖地道,倒是少見。
工兵其實在挖城牆而不是挖地道,因爲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挖通一條地道,讓士兵象土撥鼠一樣爬進城內,而是要挖出一個適於安放炸藥包的爆破點。這樣的話,挖城牆自然要好過挖牆基。
關於爆破點的位置,早兩天就已觀察好了,正是南城東南角一處年久失修的明顯裂隙處,裂縫之大,足以插進一支手掌。而之前輜重兵填壕的地點,也不是無的放矢,而是儘可能靠近此裂隙處。
工兵們頭頂上方不斷砸落的檑木及巨石,每一下重擊,都讓洞屋發出沉重的悶哼,讓人心腔幾乎跟着跳出來,除了發泄般地拚命挖掘,再不顧其他。當城牆被掘出一個可容兩人藏身的洞口時,城頭突然一陣歡呼,接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傳來,洞屋終於頂不住城頭上滾木檑石不間斷地摧殘,悲鳴着散架了……
狄烈在瞄準鏡裡也看到這驚險的一幕,立即派人過去了解傷亡情況。
不一會,隨從侍衛回報:“回稟軍主,工兵營傷三人,其中一個傷較重,無人死亡……掘城牆的那兩名工兵在洞屋垮塌之時,一頭扎進剛挖好的城洞裡,躲過一劫。”
狄烈失笑:“運氣真不錯,再上一輛洞屋,再接再厲。”
城牆真正難挖掘的,就是最外面那厚達一兩尺的夯土牆,把這層硬殼掀開之後,內裡全是碎石沙土。雖然沙石板結得比較瓷實,但在鐵鍬及十字鎬的強大破壞力下,還是象碰到老鼠的巧克力一樣,很快被齧咬出一個深邃的缺口來。
估計深度差不多之後,工兵們停止了挖掘。城牆與地道不同,內裡的沙石比較鬆散,也不能挖得太深入,否則容易塌陷。
“好了!爆破都可以上了。”
“爆破都,上!”
而正對着挖掘地點城牆的另一面,壽陽城內守軍五百餘人,圍成裡三圈外三圈,火把獵獵,刀槍晃眼,數十支亮閃閃的箭鏃直指城下的地面,擺出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態。
在南城的敵樓之上,韓慶和一邊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品茶,一邊不時探頭看一眼城下黑壓壓的洞屋,渾然不知自己正坐在火山口上。過了一會,隨口問身邊侍從:“賊軍掘了多久了?”
“大概……差不多半個時辰。”
“嗯,以壽陽城的城寬來看,至少還須兩個時辰,纔有可能挖掘至城內。”
由於夜色的掩護,壽陽城守軍並沒有發現天誅軍掘的不是地道,而是城牆。在這個時代的戰爭中,基本上沒有挖城牆這種事,因爲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夜間將城牆挖崩塌的事,所以壓根沒人想到這一塊。
侍從嗤笑道:“這些賊軍真是其蠢如驢,難道不知如此明目張膽的挖地道,在出口處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侍從無心之言,卻讓韓慶和心頭一動,若有所思,用茶蓋輕輕叩擊着盞沿,喃喃道:“是啊,賊軍愚蠢至此麼?”會不會是賊軍聲東擊西之計?但自己在壽陽四門都防護得很好,而且也沒有軍兵報告說有敵蹤。那麼,賊軍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
“你們一定在想,我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狄烈對前來報告準備完畢的工兵營指揮使陳風,做了個允許起爆的手勢。待陳風離開後,笑吟吟對傅選與王忠植道。
傅選苦笑道:“別說是我們了,便是壽陽城裡的韓慶和,怕也很想知道。”
狄烈哈哈大笑:“難得老傅你也會開玩笑!好吧,我現在告訴你們,這葫蘆裡賣的是——火藥!”
隨着狄烈悠揚地笑聲,夜幕下黑沉沉的壽陽城,突然爆出一團炫目的光芒,無數碎石沙土噴射向半空,即便是在黑夜,也能清晰看清壽陽城南門東南角這一段,就象一個用積木搭成的建築,被失去興趣的頑童不耐煩地踹了一腳,四分五裂……當光影在城外無數雙瞳仁裡消逝後,那宛若天崩地裂的巨響才傳入耳中……
毫無準備的傅選與王忠植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被濃煙籠罩的壽陽城,半晌作聲不得,耳邊傳來狄烈擲地有聲的振嘯:“白馬旅,進壽陽。”
四月初三凌晨,駐守壽陽之韓慶和軍被全殲,歷時半月,完成了預期殲滅太原守軍六千人馬的任務,太原戰役第一階段勝利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