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決意走水路,事實證明非常正確。從汴河順流南下,向東望去,但見寨堡毗連,壕溝縱橫,刁斗林立,旌旗招展,地無一里平,山無十尺木。這個中原腹心之地,被整成了一個具有戰略縱深、交錯複雜的大戰場。
這就是宗澤任東京留守其間,花了大半年心血建成的東京防禦體系。這個防禦體系包括二十四座堅固的堡壘,有軍兵數萬駐防;並沿黃河修築縱橫相聯的連珠寨,分兵把守;同時把開封府瀕河七十二里,平攤府屬十六縣負責防衛,令挖掘深闊各丈餘的壕溝,溝外密植鹿砦,以防金國騎兵的衝擊。這道從開封至黃河南岸建立起縱深的防禦體系,堪稱有宋以來,開封最強固的防衛設施。
如果狄烈一行要走陸路,光是穿越各個堡寨之間的防區,就是一件麻煩事,即便是有宗穎這個帶路黨,各種盤查、手續都是少不了的。耗時麻煩倒是其次,消息散佈得盡人皆知,引得有心人防備,平添事端,纔是真正大麻煩。
走水路就沒這個問題了,宋軍各堡寨巡邏士卒見了,頂多就是在岸上詢問一下,宗穎一出面,什麼事都解決了。各堡寨的守軍守將,只知宗推官出使而歸,隔河觀望,也看不出什麼其他的道道來。
戰船平穩南行,過板橋後折向東,駛出不到三裡,汴梁城外城西水門已遙遙在望……
當狄烈一衆天誅軍將士,正對着汴梁城外密如蛛網的防禦體系讚歎不已時。這個防禦體系的構建者,東京留守宗澤,正於留守司後院廂房內的牀榻上,側臥閉目,形容枯槁,一副病入膏肓之狀。
在宗澤牀榻前尋丈外,坐着兩名紫袍綬帶,一臉陰鷙的中年官員。左側一人,體貌雄健,方面大耳。腹部微腆。鬍鬚長垂至胸,一身三品文官服,掩飾不住其武勇本色。此人便是這汴梁城二號人物,東京副留守郭仲荀(前文誤作郭荀)。
右側那中年人。儒雅中透着幾分傲岸。五官氣度倒沒什麼可挑剔的。就是眼窩深陷,眼神酷厲,看人時的眼神。有種剔刀般的冷嗖嗖透心涼之感。此人來頭更大,頭銜就是一串:樞密直學士、天章閣待制、北京大名府留守、東京代留守——杜充。
杜充鎮守大名府時,曾放出“帥臣不得坐運帷幄,當以冒矢石爲事”,這樣的豪言,恍如淮陰侯再世一般。不過,當完顏昌帶着一羣小辮子殺上門來之時,杜帥臣趕緊潛水,連個泡都不冒,最後實在憋不住氣了,乾脆撒開腳丫子。向太原統帥童貫童大帥學習,將京府扔給部下防守,自個一溜煙跑到揚州行在。
由於杜充在大名府硬頂了完顏昌數萬大軍大半年,撈到了一個“善戰”的好評,加上其人善於結納,於是在宗澤病重消息傳到揚州後,成功令趙構改變心意。原屬意讓郭仲荀由副轉正,結果空降了一個杜充,成爲東京代留守兼開封府尹。
剛走馬上任的杜充與郭仲荀此來,一爲探望病情,二爲辦理權力交接手續。杜充也知道宗澤是個倔老頭,而且又是擁立天子的從龍之臣,不好對付,不知此次官印交接是否順利。不過此刻一看宗澤這副模樣,已是大限將至,當下寬心大放,也不再提交接之事,反正宗老頭也沒幾天好活了,還是少生枝節,安心等着人去印收吧。
代天子致問候之語,又聊了一會東京防禦事宜,杜充便以貴體欠安,不敢多做打擾爲由,與郭仲荀一道告退。
快出府時,杜充拂袖冷笑:“聚賊成兵,百里佈防。這就是東京的守禦之術嗎?賊兵十萬,不過烏合之衆;層層佈防,亦是捱打之相。如此糜爛之局,竟還屢屢上疏,請求天子迴鑾……哼!天子回京,他宗汝霖(宗澤字)豈非集將相於一身?而且東京防禦外強中乾,天子若當真聽信其言而歸,金人一旦大軍渡河,再圍東京,那豈非又是一個‘靖康之變’?”
郭仲荀也深以爲然:“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況天子耶?宗相此奏疏着實欠妥,無怪天子龍顏不悅。”
杜充冷笑不絕:“宗汝霖纔不笨,他是自知命不久矣,才以此看似錚臣之舉,博取生前身後名。至於帝心悅否,他一個風燭殘年之人,還在乎什麼?”
兩名東京城未來的一、二把手,低低竊語着漸行漸遠,而他們的談話,也昭示着東京城未來的命運。
當杜充與郭仲荀在近百護衛的簇擁下,剛剛離去,宗穎與呼延次升,正匆匆跨入新曹門,向朱雀門外的留守司衙門疾奔而來。
“阿翁……”看到老父的枯槁模樣,宗穎鼻子一酸,哽咽難言。
宗澤剛接待了兩位話不投機的同僚,心力交猝,氣色很差,不過看到兒子回來,還是頗爲歡喜,點頭示意,同時招呼呼延次知入座。但呼延次升卻在探望了老上司之後,未敢多做打擾,加上還要安排那天樞城來使一行,當下諾諾告退。
“此行如何?”這是老宗澤第一句話。
“大有所獲!”宗穎眼睛閃閃發亮。
“好……坐下說說。”宗澤神情一振,讓兒子將自己扶靠在牀頭,伸出乾枯的手指,虛點示意。
“太原的確已被天誅軍奪下!”這是宗穎的第一句話。
“淵聖皇后現在天樞城中!”這是宗穎的第二句話。
此行千言萬語,匯聚起來,最關鍵的,就是這兩句。
宗澤聽到第一句時,枯槁的容色爲之一亮,神色激動。但聽到第二句時,渾身一震,先喜後驚——淵聖後在天樞城?那這支天誅軍豈非……
父子二人在廂房內隅隅而語,良久良久……
……
宗氏父子在汴梁城內秘密商議之時,狄烈一行,也在城外西水門舊棧橋處停泊。戰船內外佈置警戒,水陸兩處安排哨卡,不光要防金人,對宋人,也不可掉以輕心。
“不管是否簽訂盟約,我們都要當這裡是敵境,警戒放到二級,切不可掉以輕心。”這是狄烈對下屬的告戒。
婉言謝絕呼延次升的入城邀請,狄烈謹慎地表示,在合盟達成以前,暫不考慮入汴梁城。呼延次升心下也明白,這裡是東京,可比不得太原。在太原,這位狄城主是一言九鼎,有無上權威,只要他開口,留守司一行,可以安全穩定入駐其間,自由行動。但東京可就不一樣了,形式錯綜複雜,宗相身體堪憂,一切都在未定之數。天樞城一行,若當真進入汴梁城,他還真不敢保證人家的安全呢。
呼延次升當下命人用船隻從汴河出水門,運送來一些米麪果蔬——沒法請入城中,在城外也得招待好啊,可不能失了禮數。
呼延次升招待安排好後,向狄烈告罪離去,返回城中。他卻沒注意到,那些運送米麪果蔬的民夫中,少了一人……少了的這人,也不是一個普通腳伕,而是汴梁城一家米店的賬房先生。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是天樞城第二情報司東京區情報員。
這位情報員姓鄧,的確是東京本地人,也的確曾在汴梁城的米店裡當過賬房先生,有妻兒老小。不過,這一切,都在靖康二年那個春天戛然而止。他們一家,全都成了十多萬北上俘奴中的一員。途中妻兒相繼受辱而死,就只剩他一人活到易水岸邊……接下來,他的人生髮生重大逆轉:被營救、上太行、選入情報司、短期培訓、利用其本地身份的便利潛回東京,開始發揮出耳目之效。
此刻,鄧賬房正將這段時間收集到的情報,一一向踞坐在船艙居室中的軍主彙報。
“宗相公的病情,已有風聲傳出,每日到府上探望之將官百姓,絡繹不絕。”
“副留守郭仲荀,這幾日頻繁出入軍營,招見軍將,似有所圖……”
“揚州行在派來了一名代留守,名喚杜充。此人原爲大名府留守,手下頗有家兵。從南薰門入城時,曾見其有兵丁近百隨行,俱披甲持刃。”
“杜充來不過數日,卻每日宴請,文官武將,無不上座。據聞,與王彥部下桑仲、李忠等來往甚密。此外,因同鄉之故,與前軍統制岳飛部下徐慶與王貴,也多有往來。”
狄烈一邊傾聽,一邊不斷髮問,聽到這裡時,不禁笑道:“哦,又一個相州人。你的封邑還真是人傑地靈啊!”
狄烈後一句話,是對侍立在其身後的趙梃說的,趙梃封號“相國公”,這相州,就是他的食邑。
通過鄧賬房的情報,狄烈大致對東京的情況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而且比較幸運,宗澤還活着。這也就意味着,可以執行方案一。
但是,黃昏時分,帶着美食佳釀,泛舟而來的宗穎,給出的結果,卻大出意料。
“家父病重,不能視事,合盟之事暫緩,待家父身體稍有好轉,一定會盡快與狄城主會晤商談。”宗穎一臉歉然地如是說。
宗穎走後,狄烈立於船首,搖頭嘆道:“宗澤的病,怕是好不了,看來這合盟……”
“軍主勿憂,依屬下想來,宗澤定是有所顧忌,咱們天樞城裡的那一位……怕落人口實。因此,暫時未能做出決定。”
聽龍旭這麼一說,狄烈深以爲然,長長呼出一口氣:“現在汴梁城內外,到處拉幫結夥,暗流洶涌,前景莫測啊。咱們既然來了,也不能閒着。傅旅長,明日你就去拜訪那夥昔日同道。必要時,本軍主也可親自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