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醒來時,發現自己竟身處一個像集中營一樣的地方:一間很破敗的大房子,周圍盡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奇怪裝束的人。幾百號人或坐或臥,將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擠得滿滿當當,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混雜着臭汗、血腥、傷口化膿以及屎尿等等中人慾嘔的薰臭味。
屋外是幾名路上見到的那類野蠻人騎兵裝扮的守衛,不時對屋裡的人肆意漫罵,甚至毆打,而屋內衆多的囚徒們則是一臉麻木地逆來順受。
狄烈慢慢回想一下,終於確定自己已經被那羣野蠻人騎兵俘虜了,那名被他折騰得灰頭土臉的大鬍子其實並沒有放他一碼的意思,而是策馬拉開距離,然後連人帶馬猛烈撞擊過來……這樣撞擊力度超過了一噸,如果狄烈不是身體發生了變異的話,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弄不好還要殘廢。但現在他除了後背還隱隱作痛之外,竟沒感覺有什麼大礙。
這次可真是賺大發了——不單單力量大增,體質加強,連受傷痊癒都較正常情況下加速十多倍!
嘿嘿,很好,老子沒事,大鬍子你有難了!
這次無故被襲擊並俘虜,對狄烈而言是個深刻而慘痛的教訓。從這一刻起,他暗暗發誓,今後再見到同樣裝束的野蠻人,先通通放翻了再考慮溝通問題。
正當狄烈琢磨着是不是現在就將門外那幾個守衛引進來解決了,突然身邊悉悉輕響,一隻瘦小的手伸過來摸着自己手臂外側裝有酒心巧克力糖與口香糖的衣袋。但很顯然手的主人不懂得怎麼打開這種粘連式口袋,雖然摸着鼓鼓囊囊,肯定有東西,卻不得其門而入。
狄烈皺眉,之前想找個活人卻一個都找不到,現在倒是碰到一大羣,卻沒有一個正常的,不是隨意傷人就是小偷小摸。心頭火起之下,一把擒住那亂摸的手,正考慮是扭斷呢還是擰傷就算了,但手的主人一聲細微的驚叫卻令狄烈不禁鬆開手掌——這時他纔看清,原來是個十三、四歲,一臉髒兮兮的瘦弱少年。
狄烈剛張開口,卻省起跟這裡的人說話都是雞同鴨講,只得鬱悶地閉上嘴,不曾想那少年身旁的一名頭髮斑白的老人卻開口道:“這位小哥,真是對不住,我這侄孫餓了兩天,頭髮昏了,總說你這衣袋子裡有股子香甜味,因故冒犯……實在是對不住,老夫代侄孫向小哥賠禮了。”
驚喜!絕對是一個巨大的驚喜!
這老人所說的話,狄烈不但能聽懂,而且還是漢語,甚至還是帶點老家山東口音的漢語。
狄烈高興壞了,本來躺在地上,蹭地一下坐起來,滿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問起。
那少年本就惶恐的神情更顯慌張,使勁縮到老人身後。狄烈也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過於激動,容易引人誤會,一轉念間,倒是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話題突破口。當即撕開上臂口袋,拆開那包酒心巧克力糖,倒出兩粒遞給那少年,笑道:“老人家莫要責怪令侄孫,他的感覺沒錯,我這衣袋裡的確有吃的,而且正是香甜口味的糖果。”
少年雖然還有些畏懼這位衣着古怪、身材健碩的番僧(因爲狄烈的短髮與奇異衣裝,少年想當然地將他當成一名西域番僧了),但終抵擋不住食物的誘惑,一把抓過巧克力就塞進嘴裡。頓時一雙眼睛就瞪圓了,滿是驚喜與不可置信之色。
“叔公,這東西真是太好吃了!你也嚐嚐。”少年將緊攥在手心裡的另一顆巧克力遞到老人嘴邊。那老人本不好意思當着狄烈的面接受饋贈,卻也爲那股奇特的香甜味所吸引,禁不住張嘴咬住,臉上的表情與其侄孫如出一轍。
狄烈還沒來得及說話,人羣中蹭地站起一個身材粗壯的大漢,三步並做兩步衝過來,問那少年:“阿吉,什麼東西那麼好吃?”
少年阿吉喜形於色:“不知道是什麼,在汴京從沒吃過,真的很好吃哩……”
大漢頭一歪,手一伸,瞪着牛眼對着狄烈道:“拿來!”
老人遲疑道:“魯老二,這不太好吧,這般舉止與強梁何異?咱們東西作坊的匠人雖然身份低微,卻也是世代清白,豈可做這般勾當……”
那魯老二鼻孔哼出一股氣,無動於衷:“周老爺子,咱家敬你是匠做坊的前輩,不與你計較,但你也別想阻止咱家。人都快餓死了還講什麼氣節,當強梁總比餓肚子強。你看那些金人,那個不是強盜,卻比咱們這些身家清白的人快活無數倍!”
魯老二的話顯然觸動了衆人心裡的傷痛,一時間,周圍發出一陣壓抑地低聲迴應。
老人嘆息着對狄烈道:“小哥,還是把東西給他吧。魯老二人也不壞,就是性子暴躁了些,也是餓壞了……”
狄烈淡淡一笑,將那包巧克力放回口袋,隨手拍了拍,對魯老二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你口中所說的那種強梁呢?想玩暴力?可以,拿出實力來。”
魯老二一愕,隨即臉脹得通紅,惱怒之下,趁狄烈還沒站起身,以餓虎撲食之勢向他撲去。
少年阿吉發出一聲擔憂地驚呼。狄烈扭頭朝他微微一笑,神色從容。他不是來不及站起,而是根本沒打算起立——從對手笨拙的動作就可以斷定,就算是坐着也可以玩死他。
當魯老二氣勢洶洶地踏入狄烈雙足控制範圍時,狄烈左足伸出,勾住魯老二右腳後跟,右足擡起,大頭皮靴的靴尖輕輕點在其脛骨上。
魯老二的衝勢戛然而止,黝黑的大臉盤頓時扭曲,牛眼鼓出,嘴巴張大,還沒來得及叫出聲。
狄烈勾住魯老二腳後跟的左足驟然發力,將魯老二若大的身軀挑飛得離地三尺,嘭地一聲大響,重重摔在地面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滿屋子的人都駭呆了,在衆人眼裡,本已穩佔上風的魯老二竟然在毫無徵兆的情形下,莫名其妙地摔飛出去,簡直匪夷所思。雖然這屋子裡的人或多或少都與魯老二有些交情,但在這一刻,所有人看向狄烈的眼光都有些畏懼,竟無一人敢上前察看魯老二的情況,更別提爲其出頭了。
屋子裡的動靜驚動了屋外的守衛,一名戴氈帽披皮甲的守衛一腳踢開門扉,衝進來大吼大叫。雖然聽不懂啥意思,估計不外乎是看守們通用、常用的臺詞,諸如:“吵什麼吵,是不是皮癢癢了!”之類的。
屋裡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垂首不語。
守衛沒察覺到有什麼異狀,大概也覺得對牛彈琴沒什麼意思,便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狄烈上前擡起魯老二的大腦袋,對着人中掐了一陣,將他弄醒。魯老二這一下摔得雖然挺重,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心下早已怯了,垂着頭一瘸一拐地走開,再不敢惹這看上去有幾分清秀卻手段強橫的年青人。
總算再沒人打擾了,狄烈迫不及待地向那位自稱周德旺的老人瞭解情況。不聽不要緊,一聽嚇一跳——現在竟然是北宋末年,金兵攻破汴京,擄二帝而返的混亂時代!
周德旺老人只是汴京城御前應奉所屬下的御前工作所一名普通軍匠,對這個時代的軍國大事所知極其有限,但是他話語中所透露的幾個關鍵詞,諸如:大宋、金兵、汴京、二帝被俘、靖康二年……等等,對於歷史知識不算精通,但也還過得去的狄烈而言,已經足夠他將這些破碎的詞語拼合出一個完整的時代:北宋滅亡,南宋初立,金人鐵蹄踏破中原,一曲《滿江紅》染赤河山的慷慨悲歌的大時代!
公元1127年,靖康之恥!
得出這個結論的狄烈目瞪口呆——難道亞丁灣也象百慕大三角一樣,有着神秘莫測的時空之門?
考慮到目前危險的處境,狄烈不得不強捺心頭的煩亂,繼續向周德旺進一步瞭解情況。
據周德旺所說,他們這一羣人全都是汴京京師兵器作坊:御前應奉所,所屬的“內廷”(大內)工匠,隔壁還有好幾百名“外廷”(朝廷)工匠。有東西作坊的、有東西廣備(又稱廣備攻城作,專制火藥與火器)的、有萬全作坊的、有弓弩院的、有器甲所的等等,總數上千人。全都是被金人從汴京蒐羅出來,準備俘往金國領地的能工巧匠。
狄烈邊聽邊暗暗點頭,這些金人雖然還沒有完全開化,但至少已經懂得了技術人員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性,相比起中原王朝所持的儒家至上,視能工巧匠及技術發明爲“奇淫巧技”的觀念要實際得多。
周德旺說到最後,用一種探詢的目光看着狄烈:“我等匠人都是世代爲匠,便是我這小侄孫,齒齡不過一十四,也已是廣備攻城作裡火藥作的一名學徒了。但凡各作所的匠人,老漢無有不識,小哥卻是面生得緊,難不成是新近被‘劃刷’(強徵)而來的民匠?”
狄烈也是一怔,對啊,這裡關押的都是工匠,沒理由把自己扔到這裡啊?難道是……
狄烈迅速摸索了全身裝備,除了槍盒及裡面的槍支彈藥、頭盔及兩個炸藥包之外,別的東西都在。估計金兵也沒搜身——大概是在汴京這個大宋帝都,當今世界最繁榮、最富裕的花花世界撈得盤滿鉢滿了。對一個穿着“百納衣”一樣的低賤“匠人”,沒有一個金人有撿破爛的興致。
狄烈心裡明白了幾分,應該是金人發現了槍盒裡的槍支,他們當然不會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但槍械精緻的金屬造型肯定會對他們產生相當的吸引力,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當成是鐵匠一類的匠人,投到這工匠集中營裡。
想通此節,心下不由暗自慶幸:幸好自己之前爲了取槍方便,沒有給槍盒設定密碼鎖。否則那些野蠻的傢伙弄不開盒子,沒給自己定下一個“匠人”的身份,只怕當場就給殺了。
狄烈正心生感慨,還沒來得及回答周德旺,卻聽門扉嘭地一下推開。一名金兵走進屋子,目光向全場一掃,隨即鎖定在狄烈身上,伸手向他一指,勾了勾,示意他出來。
該來的躲也躲不掉!狄烈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突然感到有一隻手輕輕扯着自己的衣服下襬。低頭一看,卻是少年阿吉滿面憂色地看着自己。
狄烈朝他寬慰地笑笑,正想把那包巧克力全給他,轉念一想,伸手拍拍他的小腦袋:“糖這種東西是吃不飽的,在這等着,我給你弄些能填飽肚子的東西來。嗯,希望這些金兵的伙食不要太差纔好……”
當狄烈那挺拔的身姿從衆人眼裡消失之時,沒有誰會想到——從這個人走出大門的那一刻起,無論是籌躇滿志的金國,還是即將建立的南宋,乃至整個華夏曆史,都將發生不可逆轉的驚天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