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這一天,是東京汴梁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一天。從早到晚,分別發生了偷襲天樞城主事件、半途截殺王善、楊進事件、八字軍叛軍突襲河北義軍十二寨事件。
這一系列惡劣事件的幕後黑手,便是新上任的東京留守、開封府尹杜充,這是杜充新官上任所燒的三把火。通過威逼利誘、封官許願,杜充成功地拉攏並利用了兩支不同軍隊,爲他統合東京兵馬充當馬前卒。
後兩把火燒得相當成功,只有第一把火,由於估計嚴重偏差,導致慘敗,火沒燒成,反倒把自個燎傷了。
杜充無論在官場與戰場,都是一個極奸滑的人。當他發覺自己最不放在眼裡的那夥人,居然是最難啃的骨頭,他的後手,就一手接一手地使了出來。
首先,杜充命人前去西水門,向天樞城主狄烈下貼並致歉。說是聽信謠言,誤以爲其與金人有勾結,以致有所誤會,造成流血衝突,實爲親者痛仇者快。爲表示歉意,同時解開雙方誤會,敦請狄城主入城會晤,拋棄舊怨,把酒言歡云云。
凌晨還派人襲擊,傍晚就說要宴請,這擺明了是鴻門宴嘛,當老子是傻冒?還是以爲東京留守老大,非得給你面子?
狄烈只是指了指河灘上那一排排卸去鎧甲,以布衣覆面的屍體:“多謝留守大人厚意,不過我們的晚飯已經有了。”
那使者被這殺氣騰騰的野蠻語氣,駭得屁滾尿流。以袖遮面而逃。
不過,臨近傍晚。汴梁城門關閉之前,南薰門外,突然出現十餘名拉着板車的傷兵,而車上竟全是死屍……
狄烈的示好並未能緩和矛盾,杜充在花了近一整天時間,基本視察了東京附近的如封丘、胙城、陽武等縣城,回到汴梁後,聽到使者帶來的結果。怒不可遏。既然給臉不要,那就休怪本府先禮後兵了。
杜充當即召集前來弔唁的留守司各部軍兵統制、統領。詭稱接到密報,汴河上的那條戰船,與鄭州的金人有勾結。被他手下衛士發現,竟被殘忍殺害,隨後有汪指揮使與那幾個逃得性命的衛兵哭訴。好在此時屍體還沒送回來,否則杜充必以一排排屍體指證。
而留守司各部軍將的表現卻很奇怪。有的沉默不語;有的神情雖憤然,卻並無出頭之意;更有守河陰的王貴、徐慶公然表示難以置信,聲稱他們曾見過天樞城的軍兵於汴河上殲滅數百金兵,不似有與金人勾結之意,請留守大人拿出證據。
杜充原本因同鄉之故,對這王、徐二人另眼相看。卻不想這二人竟當面詰難,心下大怒,頓起殺機。其後杜充也才從一些軍將口裡瞭解到,原來宗澤去世前,曾召集各部軍將交待後事。除了勉勵諸將不可懈怠。常存衛國殺敵之心,也提到不可對自己人動刀兵。儘量放那些義軍一碼。而宗穎更是指明瞭,汴河上那艘戰船,是留守司請來的客人,無論何人下令,都不可妄動。
宗相遺言!難怪連王貴這等機靈人物,也敢站出來與自己唱反調!
不過,杜充從不相信軍隊會是鐵板一塊,哪怕是宗澤的留守司也一樣。果然,經過他在後堂分別勸誘,有一個人站了出來,表示可前往誅殺此獠。
這個人,叫吉倩。
吉倩是個記打不記吃的人,他只記得自己被天樞城的那個叫張榮的憨貨,當着大哥及所有軍士的面,重重羞辱了。江湖上混講的就是個面子,被扒了麪皮的吉倩,一直耿耿於懷,加之上官不斷勸誘,這殺心自然就被挑起。至於當時張榮、龍旭贈送的米糧——吉倩可不認爲是贈送,而是自己以刀兵威逼奪來的。官兵搶糧,誰會記得被搶者的好?
王貴、徐慶、吉倩,都統屬於岳飛的前軍,不過三千人的規模。身爲統領的吉倩,可指揮千人。當然,老規矩,扣掉輔兵雜役,可戰之兵打個對摺,五百頂天了。
“五百戰兵,很好!”杜充甚爲滿意,親切地拍拍吉倩肩膀,令後者受寵若驚,“本府再給你加五百兵,湊足千人,以吉統領爲指揮。千人戰五十……呵呵,可不要讓本府失望啊。”
吉倩大喜過望,信誓旦旦:“卑職必定以泰山壓卵之勢,將賊人連人帶船壓成齏粉!”
“很好,不過,要注意,那天樞城主與一個叫趙挺之人,必須生擒。”
“謹遵均令。”吉倩覺得這不算什麼大問題。二十倍於敵,在如此懸殊的實力面前,沒有任何一支兵馬能扛得住,尤其是烏合之衆的義軍。同樣出身的吉倩覺得,不用二十倍,只需十倍兵力,自己就會投降。這支天樞城的賊兵,自然也不會例外。
以絕對優勢,壓垮對手,逼其投降,以免傷及目標,這也是杜充的想法,否則他不會興師動衆弄出一千大軍,去打一支只有區區五十人的小隊。那麼他哪來的五百軍兵呢?答案是郭仲荀郭副留守的。
杜充原計劃是以自己八十親衛辦成這件事,獨佔功勞,但偷雞不成蝕把米之後,他不得不將此事向郭仲荀透露一二——就算他不說,郭仲荀早晚也會知道。不止他杜充在河北義軍中有耳目,郭仲荀一樣會有。
在得知這天樞城主手中握有這樣的大秘密,與杜充一樣,郭仲荀也是必欲擒之方甘心。雙方一拍即合,各出五百兵,圍捕天樞城軍兵。
天樞城主,必須活捉,以逼問聖後之事;趙梃,必須活捉,無論真假,只要往揚州行在一送,都是大功一件。
在此不得不說,如果沒有宗澤父子的維護。狄烈唯一的選擇,就是趕緊開船跑路。東京幾十萬人口,那是想都不要想。
……
此時,汴河戰船上的狄烈,正憂心河北義軍的險惡處境。
王善被殺,楊進生死未卜,劉忠反叛,桑仲強襲,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晦澀艱險。
“杜充,還真是不能小看啊。”狄烈佇立船頭,遙望明淨天空中,那輪碩大的圓月。就在這明月之下,數十里外,正上演一幕慘烈的殺伐。
天空純淨。大地污濁。
狄烈縱然心急如焚,卻沒有辦法阻止。在這等混亂局勢下,黑暗環境中,五十個生力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說黑暗中敵我難分,極易誤傷或被誤攻。單說這樣懵頭懵腦衝過去,一旦被敵人半路伏擊,黑暗中發揮不出火槍的威力,就算是獵兵亦難逃覆滅之厄。
那麼,袖手旁觀嗎?當然不是。狄烈在等,等那支足以改變整個東京局面的力量到來。
“咕嘟。咕嘟。”
兩裡外的土丘,發出一聲聲急促的蟲鳴聲。這聲音經過每隔百步的暗哨十餘人次依次傳遞,清晰傳到汴河邊。
“有情況,進入一級警戒。”張銳邊說邊操起身邊火槍,仔細檢查了一遍彈藥裝填情況,然後將槍一背,對狄烈行禮,“軍主,末將要到前面看看情況。”
“去吧。如果是敵人的話,經過凌晨那一戰,敵軍若再敢悍然發動攻擊,軍勢必定前所未有的強大。情況不對,隨時可撤回來,咱們在船上,起碼還可以進退自如。”
“明白。”
張銳大聲應着,轉身匆匆跳到棧橋,發出蹬蹬的腳步響聲,很快沒入了黑暗。
兩裡地,張銳不過頓飯功夫就衝到,然後快速跑上土丘,本想問值守的第五什長是什麼情況,但擡眼一望,就知道不必問了——長長的官道上,無數火把,星星點點,匯成一條火龍。經行之處,照得整條道路及兩旁林木纖毫畢現,連天上的月色,似乎都失去光輝。
夤夜明火執仗,不打招呼登門,還擺出這麼個大陣仗,這來意還用說嗎。
“指揮使,是伏擊還是後撤?”第五什長請示張銳。
伏擊?看那火把的數量,不下千人,十餘人怎麼伏擊千人?撤退?又有點不甘心……
不過,無須張銳糾結太久,那條“火龍”行至兩側土丘之間的路口前,緩慢停下。隨即見到一人手擎火把,拚命搖着,然後一瘸一拐走過來,衝土丘大喊:“俺是你們今日放回的傷兵,俺知道你們躲藏在上邊。俺們統領大人有令,只要爾等放下兵器,束手就縛,絕不傷爾等性命。若違此言,天噬之!”
古人百分百是有神論者,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雖然平時也說謊,也玩陰謀,但對誓言還是保持基本的誠信,只要發這等毒誓,通常是不會違背的。
張銳可不是單純的武夫,而是正牌的肆業太學生,如果不是加入天誅軍,以他的才學,在河東解放區謀個知縣或縣丞綽綽有餘。因此,來人傳話的話語在他腦海裡打個轉,就窺破其居心何在。
“杜充這是要擒人邀功啊!難怪對付我五十餘人,竟出動千軍。”張銳當機立斷,向第五什長髮令,“撤!執行第二應對方案。”
第五什長點燃火摺子,在空中有規律地划動數次。第五什獵兵紛紛從草叢中躍出,交替掩護,向後撤退,一直退到戰船上,隱入船艙內。
張銳是最後一個撤的,邊撤邊做最後的檢查,確定一切無誤後,小心退到棧橋上,縱身躍上船,然後立定轉身,安靜地凝視着黑暗。
黑黢黢的路口,陡然亮起一圈濛濛的光暈,然後是第二圈、第三圈……越來越多,沉悶的腳步聲也越來越雜亂震耳,間或夾雜着火焰的嗶剝聲、刀槍碰撞的金屬脆響、以及勾掛弓弦調試的繃繃彈響。一個個被火光映照得紅亮的身影,從路口、土丘、草叢之間,如鬼似魅地冒出來。將官道與山丘鋪得滿滿當當。
大隊兵馬走到距離河岸百步時,隊伍中響起一陣鳴金之聲,行進中的隊伍前停後擠,混亂一陣。黑夜行軍,尤其是長途行軍,最考量一支軍隊的素質。好在從萬勝門出發到此,不過五里,雖然跑散了數十人,好歹大部隊基本上還是到位了。隊伍停穩後,如浪中分,五騎排衆而出,邊上四騎明顯是在護衛中間那一名騎將。
那騎將振聲道:“某家乃留守司前軍統領吉倩,奉新任杜留守之命,率兩千大軍(虛報,古代將領的習慣)前來敦請天樞城主及麾下軍士,前往汴梁城做客。”
戰船內傳出一個悠然的聲音:“夤夜叩城,殊爲不敬。請吉統領上覆杜府君,明日一早,城門開啓,狄某自當入城拜會,決無虛言。”
吉倩顯然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回答,愣了好一陣,眼珠一轉,道:“那就先請狄城主與貴部軍兵將武器交出,以示誠意。”
戰船內的聲音再度傳出,只不過此次已不再悠然,而帶着金屬鏗鏘之音:“欲和,請且等一夜;要戰,就放馬過來!”
吉倩大笑:“果然是同道中人,夠乾脆、夠爽快……你想戰,我就戰!”
隨着吉倩猛揮手,戰鼓轟轟,宣告了東京之變,演變到了白熱化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