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趙偲一行,跟隨着凌遠踏過小橋、繞過長廊、穿越杏林、通過小徑,竟然來到……
“杏園?子游兄,爲何帶我等來到此處?”趙栩驚訝不已。這裡可是朱皇后及衆帝姬等宗室貴女們的棲身之所,在這天樞城算得上是一個禁區,等閒人不得入內。他們這幾位王公一個月也難得批准一次,得以來向皇后請安,今個兒卻是直接來到此處,會不會……
到得杏園門前,五位王爺公伯腳步一滯,竟不敢再往前走。
凌遠依然是那樣淡淡地神情,隨意掃了諸王一眼,也不摧促。只是他也停下腳步,向門前的八名守衛點頭致意,然後靜靜眺望杏園門內林蔭深處,似有所待。
不多一會,一陣細碎腳步傳出,綠影一閃,幽香入鼻,一名千嬌百媚的清麗少女出現在門前。
一見這少女,最爲驚訝的就是越王趙偲,失聲道:“檀香?怎麼是你?”
清麗少女向諸人盈盈一禮,猶如一朵盛放的清蓮,惹人憐愛。看到越王趙偲,少女秀美絕倫的玉容綻放出開心的笑意:“檀香見過父王、七王兄、二十三郎、永安縣公及項城伯。”
這位秀逸明媚的少女,正是當日狄烈從三王大寨裡救出的二十名皇室佳人之一,越王趙偲的女兒,舞陽郡主趙檀香。
此時,這位舞陽郡主卻有如使女一般。向諸王做了一個敬請入內的姿勢:“殿下有令,由檀香引領父王、王兄、王弟與兩位公伯晉見。”
越王趙偲等人一下明白了,看來這位城主大人也不完全是一介武夫,他居然也能猜到自己這幾人心頭的顧慮,所以派出一個能令自己完全放心的人領路……想也知道,自家女兒,總不會害自己吧。
越王趙偲滿面含笑,心下卻隱隱發寒。也不知是這位城主大人當真如此精明。還是手下獻策……只希望是後者吧。否則有一個允文允武的實權人物在上頭壓着,只怕將來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
就在越王趙偲一行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心態中,來到了杏園一號樓。這是整個杏園二十三座高樓中,面積最寬闊的一棟大樓,是平日用來聚會所用。此刻。這棟四進三層的高樓,已是人潮洶涌。濟濟一堂。
五人一入內。就見正中大堂之上,天樞城之主,狄烈,大馬金刀地穩座正中。他那百日不易的奇裝異服,終於更換了。現在是換上一身新出品的寶藍色軍裝,樣式與凌遠那一身基本一致。稍有不同的是衣飾上的點綴,從衣襟至左胸口袋處多了兩條金黃色的綬帶。雙肩橫着兩條金光閃閃的銜板,板上陽刻着日月之形。銜板末端垂着一圈金色流蘇;腰束鱷魚皮帶,腳蹬小牛皮大頭皮靴;那具神秘的長匣子。就倚在座椅之旁。
在十二根立柱的燈座上,懸吊的數十支巨燭映照下,狄烈那一身寶藍色軍裝的衣袖、領口、前襟、雙肩等處的流金銅釦與銜板,閃耀着令人目眩神迷光華。但這一切,都比不上他那開合如電的雙目。此刻,這雙瞳仁中,有一種名爲冰寒的殺意,令人望之如墜冰窖,不寒而慄。
五位王公目光一觸便立即移開,不敢與狄烈對視。遊目四顧,但見左右兩側都擺上了案幾,其上坐滿了老老少少,案几後面更是站滿了人。一眼掃去,大堂中怕不有二、三百人聚集於此。這些人雖然年紀不同,身份高低各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全是趙宋宗室子弟。
能夠坐到案几之上的,多是有爵位及有官身的宗室,而站在後邊的則是宗室裡輩份較低的小字輩或旁支子弟。
五位王公一進大門,立即引來左右注目,齊齊起立長躬爲禮。五人一邊還禮,一邊隨着舞陽郡主與凌遠向上座走去,在那裡,留有左右兩張長案几,擺放着五個空錦墩。
凌遠徑直上前,向狄烈行了一禮,然後侍立於一側。而舞陽郡主亦是先向狄烈斂袖爲禮,而後蓮步輕移,退入大堂正中一排巨大的檀木屏風後面。
先前在大門處,離得較遠倒不覺得什麼,此時走近,隱隱可聞屏風後有鶯鶯燕燕之聲傳出。五位王公心下一驚,已想到必是有宗室諸女隱於其後,只是,不知皇后是否……
五位王公帶着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思剛剛坐下,卻聽相國公趙梃歡聲道:“安遠男君,你也在吶?”
趙偲目光一閃,擡眼望去,正看到在永安縣公下首,坐着的一名身穿藏青軍裝的英偉男子。趙偲隨即向趙儆連打眼色,後者啊了一聲,回過神來,滿面堆笑,向那男子拱手爲禮:“安遠男君,此番隨城主外出征戰,一舉克敵,居功至偉,實爲我趙宋宗室之楷模。”
這位安遠縣男,居然就是第一步兵營第一都都頭,趙能。沒錯,趙能就是宗室子弟!只不過,他屬於一支遠得不能再遠的旁支。這一點,從他的食邑與封爵就能看得出來。安遠縣在哪裡?就在江南西路靠近廣南東路的交界處(即今天的江西安遠縣)。不要說在古代,就是在現代,那裡也是一處經濟不太發達的小縣城。再看封爵,男爵。位列公、候、伯、子、男五爵中最末一爵,而且還不是開國男(爵),這等級更低。
這樣的低爵薄祿子弟,放在昔日汴京城裡,比不上一名實職押司。不要說是越王趙偲,就是永安縣公趙儆,也不會放在眼裡。但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他們對這個自貶身價,與那些粗鄙軍漢一起摸爬滾打,最後混成這支土軍中的一名不大不小的都頭的宗室子弟。那是半點都看不上眼。不過現在這支新軍,不但將犯境的賊寇殺得丟盔棄甲,大敗而逃,更勇於主動出擊,奇襲欒城,戰力竟不輸于禁軍。如此看來,這支軍隊在將來必大有可爲,而身爲軍中營官以下之都頭。這位出身宗室的安遠縣男,亦是很值得爭取。
但是趙能卻只是安坐如山,向五位王公環抱一禮,再衝着趙梃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趙儆心下恙怒,這小輩,竟拿捏起架子來了!便是你父在世。也不敢對本公如此……若不是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又有一位煞星在側。非得將其斥責一番不可。
便在此時。上首傳來拍拍數下擊掌聲,凌遠那清越的嗓音響起:“諸位稍安毋噪,城主大人有話要說。”
這些宗室子弟別的不說,在這公共場合下,還是相當守規矩的,畢竟人家都是言傳身教,練出來的。於是這大堂之上。慢慢安靜了下來。
狄烈雙目如電,打閃一般掃過大堂。堂上數百人,人人均有如被鍼砭的感覺。狄烈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有些低沉,但依舊雄渾有力,響徹大堂:“今天將你們召集過來,實是有一件要事需要讓你們知道。也許你們也注意到了,這大堂之上,除了門外的守衛,我這個城主,還有我身邊這位充當翻譯的參謀之外,幾乎全是清一色的趙氏宗親。因爲你們接下來所聽到的事情,就是與你們趙氏宗室有關。而且不僅僅與宗室男子有關,便是宗室貴女,同樣也難以置身事外。宗室貴女拋頭露面多有不便,所以纔將諸位召集至此,別無他意,諸君但可寬心。”
得到狄烈的這個解釋與保證,下面宗室中大多數人才悄悄鬆了口氣。說實話,在這麼一個絲毫不把皇家至尊放在眼裡的霸道人物手下混,那感覺真是不好受。時時提心吊膽,生怕什麼時候因利益衝突,一下將這幾百號人給一鍋燴了。
趙氏宗室們提着的一顆心剛放下,狄烈的一聲暴喝卻又嚇得他們小心肝騰地懸起:“來人!將完顏阿古帶上來!”
完顏阿古?誰啊?聽名字像是金人,活捉了一個金人麼?帶上來……要在這大庭廣衆下過堂?
宗室們紛紛猜測,嗡嗡低語,直到一陣鐐銬拖地的聲音與熊羆一樣的身影出現,大堂之上,復又再次安靜下來。只是,或許是預感到了什麼,這一次,安靜中隱隱透着莫名的緊張……
在四名雄壯的甲士押解下,完顏阿古衣衫破裂、鼻青臉腫、口角溢血、步履維艱地出現在大堂之上。這位猛安孛堇的悽慘模樣,倒不是說受到什麼私刑毒打,而是被楊再興打落馬下摔傷的。他肋骨斷了兩根,手腕脫臼,腳髁扭傷。這樣的傷勢,如果及時處理,當無大礙。但是,沒有任何人提這一茬。結果,傷勢由輕轉重,斷肋刺破肺部,手腳腫脹如槌。一條猛獸般的兇漢,竟去了半條命。
也許是在地牢裡呆得久了,完顏阿古的眼睛有點不適應廳堂的亮光。他不斷地眨着眼,最後將眼睛眯成一條縫。大堂之上,人多如過江之鯽,但完顏阿古一概無視,只是直直盯住正中首座那淵停嶽峙般的身影。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擊,如無形的刀劍碰撞出火花。
這時,凌遠戟指完顏阿古,朗聲道:“此人名完顏阿古,是金軍原右副元帥完顏宗望的合扎親衛統領,官居千戶,也就是猛安孛堇。此人率金軍三千,精銳八百,欲犯我天樞城。於兩日前,在抱犢寨外的二里坡,被我天誅軍盡殲,並生擒賊酋……”
凌遠的話,引得下面又是一陣嗡嗡低語,場上的氣氛,帶着驚駭與震憾。
相國公趙梃眼亮閃閃發亮:“我就知道,這是真的……太了不起了!安遠男君,你一定也手刃了金虜,對不?”
趙能微微欠身,平靜地道:“有幸附翼城主左右,幸不辱命,殺敵五、傷敵七,軍功評定爲‘良’。”
相國公趙梃瞪大眼睛:“殺傷敵寇十一人,居然還只是‘良’?那‘優’又如何?誰人可得此殊榮?”
趙能微笑:“是騎兵營的楊再興楊指揮使,那完顏阿古,便是爲他所擒……”
永安縣公趙儆的臉色很是難看,若那凌遠所說屬實,當真有這樣的嚇人戰績,那他之前的“精僻分析”,豈不是成了笑話?他拿眼看向越王趙偲:“越王……”
越王趙偲右掌在案几底下豎起,臉上表情如常,只有嘴皮子微動:“稍安毋噪,聽下文。”
凌遠的聲音繼續在大堂上空迴盪:“……我軍擒下此獠,細加訊問,得知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那就是——”
凌遠目光迥迥地環顧全場一圈,直到場下的聲音再度低沉下去之後,才一字一頓道:“有關被俘至敵國的二帝與衆帝姬、嬪妃及宮娥的遭遇!”
此言一出,全場頓時靜得針落可聞。這時,巨型屏風後面傳來咚地一聲輕響,隨即隱隱傳出慌亂細聲:“娘娘!皇后娘娘……”
狄烈眉頭微皺,振衣而起,劈手從案几上抓起一沓紙張,揚了揚:“這是完顏阿古的招供狀,你們一一傳下去看一看。如有疑慮,可在你們宗室之中,公推出一名會女真語的子弟,親自加以訊問。”
狄烈從中抽出一張,餘下的供狀全部交給凌遠,讓他一一下發。不一會,屏風後面再度轉出舞陽郡主,她那水靈靈的臉蛋,已多了一抹蒼白之色。
狄烈將抽取的那張供狀遞到她眼前,低沉地道:“看看吧,看完之後,你會覺得自己是多麼的幸運。”
越王趙偲與濟王趙栩分別端坐於左右側最上首,所以,他們也是最先拿到供狀的人。對於皇室帝妃的命運,他們自然比誰都着緊。一接過供狀,就忙不迭看起來——不看猶可,一看之下,頓時如遭雷噬!
與此同時,屏風之後,朱皇后也伸出顫抖的纖手接過供狀……在她身後,葉蝶兒、柔福帝姬嬛嬛、惠福帝姬珠珠、儀福帝姬圓珠、寧福帝姬串珠及朱慎妃、姜銀鈴、盧嫋嫋、曹妙婉(三女均爲欽宗側妃),汝陽郡主玉嬙、河陽郡主玉屏、穎陽縣主含玉……以及衆多宮娥無不睜大着緊張的妙目,玉顏螓首,齊聚成圈,目光聚焦於這一張薄薄的白紙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