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裡的狄烈,輕輕搖頭,將手中的大狙放下。之前他曾考慮狙殺敵將,以破敵膽,但在來將報名之後,又猶豫了——岳飛的部下,就這麼殺掉好嗎?
不得不說,岳飛這個名字,對後世的人影響很大。狄烈雖然沒有抱大能大腿的意思,但最起碼的那份敬意還是有的。同樣,岳飛的榮光不僅僅只屬於他一個人,還有整個岳家軍的將士。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狄烈不想染上未來岳家軍的鮮血。
也就是在這一猶豫間,吉倩揮手下令進攻,同時身形隱入幢幢人影之中,再難發現。
戰鬥,就在狄烈萬分不情願之下,無可避免的爆發了。
狄烈並未下令砍斷纜繩,依然讓戰船穩穩當當停泊在棧橋之前——這就是應對襲擊的二號方案。
如果將戰船駛離棧橋,看上去似乎安全一些,實際上卻是逼着宋軍使用舟船,在汴河上展開四面八方的攻擊。汴梁城內,絕不缺少船隻,宋軍之中,也不缺擅水戰之將。一旦戰船被大大小小的各種船隻包圍,面對四面八方的狼羣攻勢,火槍的威力,根本發揮不出來。前膛槍的殺傷力,就在於最大密度的集中排槍射擊,一旦分散了,什麼威力都沒了。
而以戰船爲誘餌,保持着一條寬不過丈許,長不過十丈,看似可以隨時攻上戰船的狹窄通道,使進攻方不自覺地按照防守方的意圖,踏上這條死亡通道。如此人數上居於極度劣勢的防守方的火力。纔有可能做到封鎖來路,使敵寸步難進。
獵兵們在戰船的船艙內防守。有極大的優勢:艙闆闆厚盈寸,箭矢難透,相當於戰車的防護板,基本上在敵人攻上戰船前,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艙板兩壁,同樣做了多達二十個倒“丁”字形射擊孔,獵兵可以在不虞被敵人攻擊的情況下,輕鬆射殺敵人。這就是天誅軍一貫的“我可以打你。你打不了我”的戰術思維的體現。
五十名獵兵,分三排輪射,第一排,將火槍從射擊孔伸出,黑洞洞的槍口,指着岸上紅亮亮的人影;第二排,持槍半跪。隨時替補;第三排,只有十人,保持火力不間斷,爲一、二排爭取裝填彈藥的時間。
百步之外的宋軍,齊聲吶喊,人頭攢動。腳步聲沉重而雜亂,猶如一層層驚濤駭浪,向棧橋奔涌而來……
張銳已經退回到船艙,獵兵的射擊將由他指揮,但張銳表情卻很輕鬆。沒有半點他一貫的下令射擊前的嚴肅。這不是張銳懈怠,而是因爲他知道。暫時用不上他發令射擊……
轟隆轟隆!巨大的爆炸聲驚天動地,一聲接一聲,一波連一波。爆炸所產生的光焰,將火把的光亮盡數掩蓋,強烈的氣浪,將火把、刀槍、盔甲、弓弩、肢體……全掀上半天空,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硝煙味,象過年時穿過硝煙籠罩的街道。
原本平整的河灘出現近二十個面盆大的陷坑,陷坑的周圍,一片哀鴻。河風吹來,硝煙漸淡,但血腥味,卻又開始瀰漫……
河灘上到處是呻吟與慘叫聲,屍體橫七豎八,滿地打滾的是缺胳膊少腿的人。還有一些軍兵,身上零件都在,卻因驚嚇過度,抱頭在河灘上亂竄,甚至一頭扎入汴河中。更多的宋兵,驚恐萬狀向後潰逃。人海攻勢如潮,進得快退得更快,片刻功夫,河灘百步之內就看不到任何還能站着人影了。
宋軍的攻擊剛剛開始,就被殘酷的打擊無情粉碎。
戰船上的獵兵齊聲歡呼,獵兵此次從太原出發,帶了相當多的軍火,本着有備無患的想法,也順便帶了兩大筐地雷,不成想竟用上了。
狄烈也頻頻點頭:“這批觸發式地雷威力的確不錯,張指揮使,幹得好。”
張銳就是最後給地雷掛弦的啓動者,此時卻頗爲汗顏:“只爆炸了十五個,還有兩個沒爆,也許是宋兵沒絆到,也許是屬下沒掛好弦……”
“戰爭總有意外,無須責備求全,在敵軍逼近的情況下,你已經做得不錯了。”狄烈從射擊孔瞄了瞄外面的動靜,然後擡腕看了一下手錶,“這一個地雷陣,大概能爲我們爭取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吧。”
事實上,情況比狄烈預計的還要好,宋軍那邊,自吉倩以下,全被這夜半驚雷嚇壞了、震懵了。統領吉倩更是一口氣驅馬跑到土丘上,驚慌失措問左右:“那些爆炸巨響是何物?”
左右一臉同樣的慌亂搖頭,待招來幾個僥倖在地雷陣中存活下來的軍兵,仔細盤問,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四面八方全是震耳欲聾的暴響,還有強烈灼膚的氣浪,以及沙石彈射在手腳及面目上的火辣辣劇痛,這就是他們的感覺。當然,感受更深的,應當是河灘上那些漸漸發涼的屍體,以及不斷慘叫呻吟的重傷者。只是,誰也不敢再踏入那片可怕的殺戮之地,只能眼睜睜看着輕傷者流血過多變重傷,重傷者遷延不治……
狄烈沒有讓手下獵兵出去救治,眼下的情形依然是敵衆我寡,局勢危如累卵。此時出去發揮人道主義精神,最有可能的後果就是消除敵軍的恐懼,繼而令敵軍提前發動進攻。
戰場就是戰場,在戰鬥結束之前,沒有什麼仁義道德可言,儘可能地殺死敵人,保存自己,這就是唯一的目標。
宋軍那邊,足足費了半個時辰,通過各級將官的憚壓,浮動的軍心才稍稍穩定下來,同時損失結果也統計出來了:折損五十餘人,包括一名副指揮使、兩名都頭,一名都虞侯。
吉倩有些抓狂,連對手的影子都沒看到。就折損了半成人馬,接下來該怎麼打?誰知道在黑暗中還有多少可怕的伏擊?
那月夜之下。靜謐停泊在汴河水面上的大戰船,幽靜而深邃,透着一股陰森的神秘。在吉倩與宋軍眼裡,有如傳說中的鬼船。
就在吉倩進退維谷,舉棋不定之時,遠處傳來一陣呼叫聲。派兵上前攔下一問,才知是杜留守派來詢問的人。連環炸雷,聲震數裡。距此不過五里的汴梁城自然也被驚動了。城上城下,都是一片雞飛狗跳,以爲是金兵打過來了,以投石機拋巨石砸城門,否則那來這般巨響?
城中百姓呼號奔走,地痞流氓趁火打劫,連霄禁巡邏的軍兵都差點鎮壓不住。
新上任的杜留守不光要派兵憚壓城內騷亂。還得應付宗穎的質問,更要親自出面安撫城上守軍與城內百姓,當真是焦頭爛額。發狠之下,派出親衛隊長汪同,從萬勝門縋繩而下,徒步跑來傳達口訊。
“杜府君有言。一千打五十,如此懸殊優勢。若吉統領不能在半個時辰之內,以泰山壓卵之勢摧毀敵軍,生擒敵酋,不要說留守司前軍統制之位別掂記了。就連你這統領之職,也不要想了。”
吉倩臉色鐵青。這是赤果果的打臉,不,是扒麪皮!幾個加料的“霹靂火球”,就想嚇住人嗎?
嗯,吉倩自動腦補,認爲那是早已埋設好的火器“霹靂火球”。至於怎麼點火,威力爲何如此巨大,這個就沒必要多追究了。只要把這個判斷向全軍宣佈,至少可以將士氣提起來。
通過不斷地宣告、打氣,最後吉倩一咬牙,將杜留守適才剛剛賞賜的一個銀碗拿出來,聲明誰第一個踏上戰船,銀碗就歸誰!
無論哪個年代,重賞之下,都不乏勇夫。於是,宋兵嗷嗷叫了,一個個操刀提槍,蜂擁而上。
在經過那坑坑窪窪的河灘,看到那漸漸冰涼的屍體時,衝在前面的宋兵膽毛了。後面沒有受到刺激的宋兵,卻不住向前擠壓,逼得前方的宋兵身不由己向前衝。而當他們踏過那些屍體之後,並未有預想中的可怕爆炸發生,頓時一個個膽子鼓脹起來,滿腦子都是銀燦燦的銀碗,眼睛充血,亂哄哄衝向棧橋……
狄烈又看了一下手錶,七月十五凌晨一點四十三分,比預計的時間更久,算不錯了。地雷用完了,接下來,就要真刀真槍的硬幹了,且看看這支宋軍,能夠頂多久。
狄烈將大狙拆卸分解,一一放入槍盒中,然後合上蓋子,放在腳邊。隨後拎過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坐下,對張銳道:“下面的戰鬥,就交給你指揮,什麼時候撐不住了,再向本軍主報告。”
“是!”張銳倒沒有做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表決心,畢竟五十對一千,這樣懸殊的戰鬥他也沒打過。所能做的,只有盡最大的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
“六十步,定標尺,準備發射。”
儘管是晚上,但月色如銀,映照得河灘清明透亮,而宋兵手裡還高舉着火把,可以說目標十分清晰。
“五十步,首輪射擊。”
由於在船艙這樣的密閉空間指揮,根本無需鼓角金旗,只需要最原簡單的口令指揮就好。
“發射!”
隨着張銳略帶尖銳的高亢吼聲,二十支火槍口,幾乎不分先後噴吐出耀眼的火舌與白煙。早已瞄定目標的彈丸,帶着強大的動力彈射出槍膛,向各自的目標激射而去,破開皮甲血肉,濺出一溜溜血線。
“一排退,二排進……發射!”
砰砰砰!
“二排退,三排進……發射!”
砰砰砰!
三排打完,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荷槍實彈,進行下一輪射擊。
每一個獵兵,都儘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裝填彈藥,將火槍伸出射擊孔,扣下板機,然後退回原位,繼續以上操作……至於射擊的結果與戰績,沒有一個獵兵有空閒去關注。
負責觀察敵情,調整射距的,是指揮官張銳。
此刻在張銳的眼裡,河灘上已屍體密佈,血流成溪。憑一股悍勇之氣與奪賞心切的宋兵,在最初昏頭昏腦的瘋狂衝撲之後。終於被殘酷的殺戮警醒,望着滿地殘屍與痛苦呻吟的同伴。握火把的手顫抖了,邁出的腳步退縮了……當第四輪齊射的彈丸呼嘯而至時,宋兵轟然而散,攻勢冰消。而此時,戰場上距離棧橋最近的一具屍體,不足兩丈……
而宋軍唯一的戰績,就是戰船艙板上,多了數十支箭矢……
強攻開始。吉倩緊緊呡着嘴脣,眼睛一霎不霎死盯着二里外的那艘不斷吐着火舌的戰船,彷彿在看着一個渾身噴火的怪物。而他的目光,似乎也在噴火……
在吉倩身邊的汪同,以及幾名在昨日凌晨一同襲擊過天誅軍的親衛,看到這暗夜中分外驚心動魄的一幕,目瞪口呆之餘。一個個麪皮抽搐,心下暗自慶幸不已。倘若早間他們也是這般稀裡糊塗朝船上衝,怕是一個都活不回去。
“統領,敗了……”那領隊衝鋒的軍將,半身浴血,捂着肩膀。疼得直顫抖,踉蹌撲倒在吉倩跟前,泣不成聲,“上百的弟兄啊!死得太慘了……”
吉倩半邊臉映着火把,半邊臉隱於黑暗。臉色陰森可怖,三角眼高高扯起。聲音冷如冰碴:“想報仇嗎?”
“想……統領,不能再衝了……”
“沒讓你們硬衝——那艘船不是喜歡噴火嗎?咱們索性就讓它變成一艘火船!”
吉倩確實找到了一個破綻,戰船均爲木結構,只要靠得足夠近,發射火箭……然後,就看着這艘該死的船變成真正的火獸吧!
宋軍當即行動起來,湊足了七十名弓手——事實上宋軍幾乎人人都能開弓,箭術過得去的,沒有五百也有三百。只是,吉倩軍中卻只得七十張弓,多了沒有。
於是,調整了近一個時辰之後,吉倩直接將銀碗砸扁,剪成小塊,分發給即將上陣的軍士。重鼓士氣的宋軍,出動七十名弓手加近百名旁牌手,再度發動攻勢。
當第一支火箭劃過半空時,狄烈看了看錶,已經是凌晨四點四十九分了。
火箭划着半弧,火彈沿着直線,彼此毫無交集,奔向各自目標。
戰船畢竟不是戰車,沒有鐵皮擋板,火箭地確是其剋星。以戰船這樣大的目標,只要能活着衝到弓箭射程之內,將手中裹着桐油麻布的火箭射出,基本上沒有失手的可能。
箭矢獵獵,烈火熊熊,河面風急,火勢蔓延。
而點然了戰船的宋軍弓手與旁牌手,在槍林彈雨中,一個個如被收割的麥子,或悲鳴、或無聲地倒地。
狄烈心下一嘆,誰說宋兵一定怕死,至少眼前這些宋兵,勇氣可嘉。只可惜,他們遇人不淑,沒倒在宋金戰場上,卻成爲陰謀者手中之刀,摧折在東京城下。
船上火起,船艙內卻並未混亂,張銳依然指揮第一、二排射擊,傅選帶領第三排,提桶滅火。少了一排連擊,射擊密度稍弱,加上戰船起火,看上去隨時有可能船毀人亡。宋軍士氣大漲,不用銀碗提氣鼓勁,一個個如下山猛虎,勢不可擋地衝殺向棧橋。
狄烈面色冷峻,從椅子上站起來:“執行第三號方案。”
第三號方案,就是在最壞的情況下,將船劃到南岸(金軍的控制範圍),棄船登陸。然後撤到早前看好的,位於板橋的一個地形複雜的伏擊點,在那裡阻擊宋軍。這個方案是不得已的選擇,想不到,還是被逼到了這一步……
吉倩在汪同等人諛詞如潮中,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樂開了花。故作從容地負手遙望東邊天際,看着淡淡的白光,劃破漫長的夜空。真是一個難捱的夜晚,不過,總算挺過去了,而且,勝利在望……
“統領,你看,那……那是什麼?”一個眼尖地宋兵,指着東邊天際,白光映射下的一大片物事,吃吃叫道。
吉倩使勁睜大眼睛,一臉呆滯,方纔的“大將”風度,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旅長,你看,那是什麼?”一名正在船艙頂上,隨傅選滅火的獵兵,擡手擦汗時無意間擡頭一看,眼睛瞬間瞠大。
傅選只朝遠方望了一眼,便縱聲大笑,扔下手裡的水桶,將黑一道紅一道的大臉盤向下探出:“軍主……”
狄烈也適時從船艙裡踱出,舉頭東顧,回首一笑:“不只有杜充纔有後手,咱們——也一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