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宣化鎮外的河灘,卻在無數火把映照下,亮如白晝。
江心處槳帆齊動,五艘大戰船破霧而出,快速駛向江岸。
接近河灘時,戰船桅杆臺上的旗手,用紅亮的燈籠向岸上發送信號。夜色愈暗,燈火愈亮。
“軍主到了,快去迎接。”郭大石吊着胳膊,拖着疲憊的身軀,向正坐在大石上,由軍醫士包紮腿傷的樑阿水打招呼。
“好,這就來。”樑阿水正要站起來。
軍醫士忙道:“樑指揮使,再等一會,馬上就好……”
樑阿水怒道:“怎麼搞那麼久?老胡,俺記你手活不錯的嘛,怎地一道口子就折騰得恁地久?”
胡軍醫士苦笑道:“處理傷勢,黑夜怎比得白晝?而且,指揮使,你這傷口也未免深了些。若非有軍主提出的高溫消毒法包敷,還有曲針縫合之術,便不感染,傷愈後也會留下一道疤痕,牽扯肌膚,影響行走……”
“行了行了,知道你手活好,別扯了,快快包紮,軍主下船了……”
由於此地沒有碼頭,五艘吃水較深的大型戰船沒法靠岸,只能駛到近岸處,轉乘小船登陸。
除了還在搜殺殘敵的孟威與燕七郎之外,天誅軍首腦人物,狄烈、張榮、鄭渥,在三百全副武裝的各兵種混成戰兵護衛下,一一登岸。
這小小河灘之所以吸引天誅諸將與近千天波戰兵齊聚,不僅僅因爲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更是因爲郭大石發射了五道火箭警訊!
按全師統一指令:一道火箭,表示遇敵,需後援;三道火箭。表示遇強敵,大部隊火速支援;五道火箭,專爲一種情況而設——發現兀朮!
狄烈剛登岸,見郭大石匆匆而來,正要開口詢問。目光一落,卻轉口道:“傷勢如何?”
“多謝軍主關懷,俺還好,不過……”郭大石神情黯然,“弟兄們死傷不少。”
“打仗不是打漁,死傷在所難免!”張榮摘下頭盔。拋給衛兵,張口就問,“發現兀朮了?在哪裡?”
郭大石躬身肅手:“軍主、張中郎將、鄭郎將,這邊請。”
當狄烈順着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走上山坡,藉着火光向河灘一望。終於明白郭大石爲何如此黯然神傷了。
河灘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還來不及清理,保持着原戰場的慘烈。斷首殘肢、血染赤地、槍折刀裂、盔甲破碎。那些身披厚甲的,明顯是金兵,着皮甲,或鐵葉甲裙者。是宋兵。宋兵死狀甚慘,許多都死無全屍,被金兵大斧、骨朵或狼牙棒這樣的重武器擊中,脆弱的身體,就會像積木一樣散架……
金兵大多死相要好看得多——因爲奪走他們性命的,只是一顆手指頭大小的彈丸或破片。
面對這樣一支幾乎包覆到牙齒的鐵浮屠軍,趙立的二百牙兵簡直就是以生命在拖延敵人,他們給敵人造成的殺傷微乎其微,而自身卻損失慘重。但他們的犧牲並非毫無代價,郭大石率百人隊趕來了、樑阿水率第三營趕來了、更多見到警訊的天波騎兵與戰船趕來了……
缺乏重裝兵種的水師戰士。同樣付出了刀牌兵與長槍兵的巨大犧牲,爲火槍兵與擲彈兵最終殲滅金軍最後的鐵浮屠,創造了戰機。
在郭大石的引領下,狄烈一行來到戰場中央,那裡圍跪着二、三十個泣號不已的倖存宋兵。他們所伏拜的。是一個渾身浴血、坐地垂首、至死不倒的將領——從其所在的位置上看,他一直衝在戰鬥的最前方,他手中的槌槍柄已砸斷,但他的手卻握在斷柄上,很顯然,是抓着斷柄槌繼續搏殺……
狄烈從跪泣的宋兵中間走過,來到那將領跟前,蹲下,翹首,透過那將領血跡斑斑的蓬亂散發,看到的是一雙死不瞑目的怒睛。
郭大石俯聲低語:“他就是趙立趙知州。”
狄烈輕輕點頭:“我知道,孟副師長說起過,趙知州有一句話‘天誅軍可以死戰,我趙立也可以戰死’,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身後的岳雲走上前,啪!對趙立的遺體行了個天誅軍式叩胸軍禮。
狄烈摘下凱夫拉頭盔,緩緩伸手合上趙立圓睜的雙眼,慢慢站起,環顧周遭,道:“把所有戰死的宋兵遺骸收殮起來,與我軍戰死士兵一起,火化之後,送回天樞城,一併葬在英烈峰上。趙知州單獨埋葬。儘量找到他們的家人,按照我軍的標準發放撫卹。”
身後的參謀立即用紙筆記下這條命令。
倖存的宋兵齊齊磕頭:“多謝狄軍主!”
當兵打仗,路死路埋,溝死溝填,沒幾個敢奢望骨骸歸裡的。實際上,戰死者最希望的,是自己用性命換來的撫卹,能爲家人換得更好的生存物質,他們的要求就這樣簡單。但在視軍兵如賤役的兩宋,這撫卹通常只是停留在公文上的數字,很少變成實物,發到應得的人的手裡……
這時,樑阿水在兩名軍士的攙扶下,一瘸一拐來到狄烈面前,不等狄烈問話,就先請罪:“軍主,俺把俘虜的金兵全殺了,全是女真人……”
狄烈面無表情:“多少人?”
“五十九個,輕重傷二十一個,其餘完好,都是投降的……俺是看着咱們與宋兵太慘了,實在氣不過才……”
“罰俸三個月!”狄烈打斷樑阿水的話,隨即聲音壓低,“報戰果時,把‘投降’兩個字去掉,就說是俘虜……”
樑阿水張大嘴巴,被郭大石碰了一下,才忙不迭點頭:“是、是,明白……”
這時一名軍醫士匆匆走來,向狄烈行了一禮,對郭大石道:“郭指揮使,那人那撐不住了,有什麼話就快問吧。”
狄烈以目示意,郭大石輕聲說了一個名字,再道:“兀朮的下落,就着落在此人身上,但是,他要求見軍主才肯說。”
狄烈一擺頭,由軍醫士前頭帶路,來到一處小土坡下,這裡躺着不少受傷的天波師及宋兵戰士,正接受治療。鄭渥以天波師參謀長的身份,一一垂詢慰問。狄烈與張榮則在軍醫士引領下,來到一個半身是血,一側胸部包着厚厚紗布的傷員面前。
郭大石從後面探出火把,照在此人臉上——鬚髮雜亂,眼神渙散,口角凝血,竟是耶律馬五!
狄烈看了一下耶律馬五傷口出血位置,正在心尖處,不禁訝然。那軍醫士可是知道這位軍主頗通醫理的,當下輕聲道:“屬下檢查了一下,此人心臟生得有些偏,那一刀沒扎正,故而沒當場死去。但一刀穿肺,也活不久了。”
郭大石已從宋兵口中,得知此人身份,否則也不會花諾大精力救之,並且還相信他說的知道兀朮下落,更發五箭信號通報軍主狄烈。
狄烈將臉湊近,大聲道:“耶律馬五是吧?我是天誅軍主狄烈,有什麼話,可以對我說。”
耶律馬五的頭動了一下,眼珠慢慢轉動,固定在狄烈臉上,凝視半晌,嘴巴一張一合:“果然……是你……天誅軍主……狄烈。”
狄烈小小驚訝一把:“我們沒見過面吧,你能確定?”
耶律馬五嗆咳一陣,啞着嗓子道:“你的衣着裝束……很特殊,我聽說過……而且,我有感覺,你就是他……不會錯……”
狄烈點點頭:“你已經見到我了,能把兀朮下落見告麼?”
耶律馬五直直瞪視:“有一個……交換條件。”
狄烈乾脆利落:“說!”
“別讓我……曝屍荒野……喂野獸……將我的遺骸,送回臨潢府,葬在魚兒濼……”說到“魚兒濼”時,耶律馬五眼中多了一股莫名神彩,說話也順溜許多,竟一下抓住狄烈衣角,“答應我!送我的骸骨回魚兒濼!”
狄烈一手向後搖了搖,止住護衛們的行動,另一隻手拍拍耶律馬五手背,淡淡道:“臨潢府啊,那是你們故遼的上京,眼下是金國的北京,我怕鞭長莫及啊。”
“不,此戰之後,金國元氣已喪。我相信你,早晚能打到金國的上京會寧府……同樣,也能輕取北京,將我葬於故地。”耶律馬五充滿希冀的眼神盯着狄烈,“答應這個條件,我就告訴你兀朮下落。”
狄烈扣住耶律馬五手掌,輕擊三下:“成交!”
與現代人有事沒事擊個掌不同,古人最重擊掌之誓。擊掌了,便是承諾了,如同猶太人的口頭契約一樣,決不反悔。
耶律馬五欣然一笑:“兀朮此賊,欲去黃州,只帶十衛,剛走不過一個時辰。如此夜黑路陡,他們逃不了多遠。你只要……咳咳……只要封鎖滁州與和州通往黃州的通道,他將插翅難逃!”
狄烈騰地站起,嘴裡了出一連串的命令,河灘上頓時一片人馬繁忙奔走之聲。
誰也沒去注意,耶律馬五口裡喃喃叨唸着“漁兒濼,我回來了……”聲音漸絕,頭一歪,寂然不動(漁兒濼,即捕魚兒湖,達裡諾爾漢譯“象大海一樣寬闊美麗的湖”,無怪乎耶律馬五魂牽夢縈,至死不忘)。
天空煙火綻放,江面戰船縱橫,北岸鐵騎四出。大江北岸,火光如流,天上的星子,彷彿全散落在這方圓五十里的蕩澤丘陵中。
四千天波師,盡數加入到星夜追捕行動中。
這一夜,兀朮一定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