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燦的霞光,照在一片片銀亮亮的鐵板上,反射出明晃晃的眩目光芒。
一排排以鐵板組合成的奇特城寨,極其突兀出現在這片最後的平原地帶。城寨雖小且低矮,但那種鋼鐵特有的質地,卻給人一種堅不可摧、冰冷肅殺之感。
原野寧靜,秋風激草,廣闊的平野,不時隨風飄過一陣陣如煙似霧的黃塵,愈發令這座“鐵壁城寨”更添神秘詭異之感。
看着眼前的“營寨”,完顏婁室有一種被亮瞎狗眼的感覺。這東西是怎麼弄出來的?天誅軍的鐵料爆溢不成?竟然用來製造這種大而無當的物事……等等,眼前這情景,好似聽誰說過……
高勇!太原步軍副指揮使,太原之役中唯一逃生的高級將領。此人曾提及,突合速在增援壽陽時,被一支“車城”軍隊所擊敗。這“車城”具體是什麼樣,如何作戰,由於並非其親眼所眼,只是聽到突合速轉述,語焉不詳,因此不得而知。眼前這座城寨莫非就是……
親自出馬探查敵情的突捻,與十餘騎哨騎正從遠處奔回,大汗淋漓向完顏婁室回報:“都帥,那城寨的確是用貨真價實的鐵板拼成的,下部懸空,全是輪轆轤。”
“果然是‘車城’!”完顏婁室脫口驚呼。
突合速,就是敗在此堅城之下麼?
完顏婁室與完顏突合速是幾十年的老戰友了,又同在西路軍撕殺打拼。對這位宋人敬畏稱之爲“龍虎大王”的戰將的指揮能力與作戰風格,最是清楚不過。連他都輸得那樣慘。可見這鐵壁車城絕非易與,在沒有摸清虛實之前,貿然進攻,極可能會招至難以估量的損失。
“撤!”完顏婁室斟酌再三,最終不得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說是艱難,絕無半點誇張,這相當於自摑老臉。而且,自承與天誅軍這一番交鋒。處於下風。
“撤?”突捻與衆騎兵面面相覷。這般大張旗鼓殺過來,刀出鞘,弓上弦,士氣滿滿,就等着開花見紅了——說得難聽點,褲子都已經脫了,就等着扒制服呢……結果。卻等來了這樣的命令!
“撤!”完顏婁室深眼窩中冷芒倏閃,“突捻,你要抗命嗎?”
“突捻不敢!”這五大三粗,一臉兇悍的金將,在蒼老的完顏婁室面前,竟如家犬一般伏首貼耳。
完顏婁室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其作戰風格是既勇猛又謹慎,並且善於發現破綻,抓住戰機。象今日這般,從頭到尾被牽着鼻子走的感覺,對一個老將來說。預感很不好。這樣被動的戰鬥,打起來勝率低。也沒意義,更嚴重違背了自己將戰局拖延下去的初衷。多年征戰生涯所形成的第六感在警示他,儘快撤軍,方爲上策。至於軍心士氣的問題,只能返回時妥善安撫了。
只是,狄烈費了恁大氣力才引敵出動,甚至將女兵營從天樞本城調來,上演一出“請君入甕”的戲碼。已經抓住了蛇尾巴,又豈能容其再溜回洞穴之理?
婁室軍剛剛流露出要撤軍折返的意向,天誅軍這邊,立即做出反應,鐵壁車城,隨即動作。
在斷後監視天誅軍動向的突捻與三百騎兵驚駭欲絕的眼神中,鐵壁車城開始上演“帽子戲法”:鐵板升降,車陣開合,原先鬼影都看不到一個的車城,突然出現大量人影。有站在車廂頂抽放鐵板的、有推動戰車的、有快步從城門中跑出來回收拒馬的……近千騎兵,圍繞在車城前方,分左右兩隊,交叉穿梭,環護變陣的車城安全。
隆隆馬蹄與滾滾煙塵,很快遮擋住突捻等一衆金軍騎兵的視線……稍頃,馬蹄聲漸弱、遠去,煙塵消散……
一座龐大的車城,竟然整個平移,象一頭鐵甲怪獸,洶洶碾壓而來。
突捻一直覺得,如果給手下騎兵換上河曲良馬,披上具裝,士兵們再披一層重鎧,就能成爲一支無堅不摧的“鐵浮屠”,可以碾壓野戰中的一切軍隊……但是,看着眼前這個會移動的城堡,突捻只覺什麼鐵浮屠簡直弱爆了——戰馬披上具裝還是戰馬,騎兵披上馬甲也還是騎兵,這血肉之軀,怎麼跟一座鋼鐵堡壘對撞?
“退!退!快退!!”突捻自己都沒發覺,嗓音因爲乾澀及過度緊張而變調。
其實都不用突捻發號司令,戰馬比人更能感覺到危險的逼近。那種如山如牆的壓迫感,遠在百丈之外,就令人畜呼吸難暢;而車輪滾滾的悶雷巨震,草屑泥石詭異彈跳,更令人胸腔發悶,戰馬煩躁不安,連連後退。
撤退之令一下,無論人還是馬,都出奇一致配合協調,無須加鞭馬自快,如風而遁。
於是,在柳林鋪另一側的婁室大軍,再次目睹了剛纔所見的一幕:數百精騎,倉皇失措,盔歪甲斜,活似見鬼一般亡命狂奔而返……
完顏婁室要撤兵,首先就得要有斷後部隊,確保撤兵時不會遭到襲擊。如果有敵軍在後頭追擊,無論怎樣精銳的軍隊,都不可能做到從容撤退——那簡直不能叫撤退,潰退還差不多。
突捻及三百斷後鐵騎這一逃,直接暴露了婁室大軍的側後背。這個時候別說安然撤兵了,就是慢一點排兵佈陣,都有全軍崩潰的危險。
完顏婁室又驚又怒,換成另一個性情粗暴的主將,比如斡魯這樣的,多半二話不說,直接就砍了突捻,但完顏婁室顯然不屬此類。做爲突捻的老上司,完顏婁室非常瞭解自己這個屬下是怎樣的猛將——這是一個曾以二百騎衝擊夏國大將李良輔數千大軍,最後全軍覆沒。自己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敢死之士。
這樣一個猛士,率領比當日衝擊夏國千軍時還多出一百騎的騎軍。卻不戰而逃……如果不是敵軍實力太可怕,完全無法抗拒的話,以突捻的個性,決不會做出此等陷大軍於險地之事。
那麼,究竟是何驚人之事?
完顏婁室還沒來得及召突捻前來詳詢,就感覺地面一陣陣地顫動,胯下戰馬不安趵蹄,呼嚕嚕打着響鼻。馬頭不斷擺動,煩燥不安。
不僅馬匹如此,八千大軍,同樣騷動慌亂。突聞一夫大呼,隨後越來越多的驚叫聲響成一片,數千人此起彼落的驚駭聲,猶如山風海嘯一般。聲震曠野,驚散歸雁。
完顏婁室擡頭,這一瞬間,身爲統帥的他,與普通士卒一樣,震撼莫名——
鐵城!一座會移動的鋼鐵城堡!
……
十月初九。午時二刻,天誅軍與婁室軍,在距離濁漳水東岸十里之外的柳林鋪,正試對決。
雙方兵力對比如下。
天誅軍:計有第四混成旅整旅三千五百餘人,其中。戰兵二千三百;第七混成旅一個騎兵團、一個足額的火槍營,一千五百人。除二百騎輔兵,其餘皆爲戰兵;天驕女兵營五百。合計總兵力五千五百餘人,其中戰兵爲四千一百,可戰兵力佔總兵力七成以上。這種正兵與輔兵的比例,無論在宋、金,還是夏,都是獨一份。
婁室軍:騎軍兩千,按一正兵一輔兵一雜役來算,正兵不超過八百;步軍六千,正兵二千、阿里喜二千,雜役二千,合計總兵力八千。
這裡不得不說一下金軍的阿里喜,其性質有點象西方的見習騎士,戰鬥力雖不及正兵,但確實有。阿里喜的成份,有如下幾個來源:一、原金軍中的正兵,因年長體衰或受傷殘疾,戰鬥力下降,又沒能混上低級的軍官身份,遂降級爲阿里喜;二、新徵召的無戰鬥經驗新兵;三、非女真各族奴隸兵,渴望積累軍功而得到升級爲正兵。
從這一點來看,金軍的阿里喜,同樣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
經過篩選對比,婁室軍的正兵總計爲五千,與天誅軍差相彷彿。這是一場在兵力上、戰鬥力上勢均力敵的對決。唯一不對等的,只有雙方的武器與防禦。
已經被逼到了這一步,完顏婁室是再也無法避戰了,既然避無可避,那就戰吧!
完顏婁室一旦決心開戰,立即拋開一切顧慮,全心全意,全力以赴,爭取打好、打贏這一仗。
這是身爲一個統帥的基本素質。
婁室軍要排兵佈陣,天誅軍同樣也要變陣,將正廂車狀態變更爲偏廂車狀態,以擴大射擊面與打擊角度。同時,擴大的車城,也對敵軍產生更大的心理壓力。
雙方都在忙忙碌碌,做戰前準備。
兩軍開戰,最通常的做法,就是步卒列陣,騎兵則放出探查對手陣勢破綻,並伺機騷擾、打擊敵人士氣,動搖敵軍陣腳——這種大戰之前的“開胃菜”通常是金軍的專利。因爲只有金軍纔有足夠的戰馬,以及訓練有素的控弦之士。婁室的西路軍就經常這麼幹,並多次以少量騎兵,採用此等“狼戰術”,生生摧垮多支宋軍。
而這一次,兩軍都有大量騎兵,但誰也沒放出去做常規騷擾。
婁室軍是因爲對手壓根就不是軍陣,而是一個“鐵籠城”,啥都看不到,還晃眼。什麼騷擾、打擊、動搖陣腳的老把戲,全用不上。將騎兵放出,空耗馬力,得不到戰場情報不說,反易遭到那種可怕火器的攻擊,得不償失。
天誅軍呢,則是因爲車城之內,各個方向的望樓之上,有多達十具以上的望遠鏡在觀測敵情——其中更有一具是可將五里以內,眼睛毛髮看得一清二楚的精密光學儀器。
婁室軍排兵佈陣,以及左右翼騎步軍的安排,一舉一動,盡入法眼。自然也就不勞騎兵出動,多此一舉了。
兩軍各自緊張準備着,半個時辰後,金軍一方傳來長長的號角聲,表示列陣完畢。
中軍大纛之下,銀甲鐵盔的完顏婁室,神完氣足地端坐於屏風之前。命令百名大嗓門的軍士,站在左右兩座高高的哨樓之上,曉喻全軍:“有生擒敵酋狄烈者,賞銀腰帶、升三級、世襲謀克!”
如此重賞,金兵頓時羣情激昂,不停用手裡刀槍敲擊旁牌與胸甲,嘭嘭大響,叫囂震天。
“軍心可用!”完顏婁室看到被振奮高漲的士氣,滿意地捻鬚而笑。
過了一會,就見對面車城的廂車頂上,呼啦啦冒出一大羣士兵,用力跺着車頂厚板,踩着節奏,兩手合攏嘴邊,喊着一、二、三——
“軍主有令,擒殺完顏婁室者,賞驢一頭,布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