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騎出太行,狂飆卷平岡。
真定、趙州、邢州,甚至遠在數百里外的磁州都震動了。整個河北西路,由北而南,一路下來,各州縣金軍偵騎四處,警訊頻傳,雞飛狗跳、惶恐不安。
從宋軍夜襲井陘關開始,真定府方面,就派出一支金兵小隊,日夜徘徊在井陘關外,密切關注戰況進展。原本得到的情報,還是宋軍奇襲得手,一破井陘關,二奪奈何關,幾乎要打到天誅軍的天樞城了。
正當王伯龍與耶律鐸連夜召集軍將,緊急磋商,是否要趁早此機會,出兵井陘,弄碗湯水喝。卻不料風雲突變,僅僅過了一夜,眼見已是勝券在握的宋軍,突然兵敗如山倒,象被猛獸驅趕的鼠兔一般,沒命價地從井陘關呼啦啦竄出來,亡命南奔。
天誅軍援兵已至,宋軍慘敗。儘管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但這逆轉也實在太突然了,澆了蠢蠢欲動的真定金軍當頭一盆冷水。失落感還沒完全消散,震驚接踵而來——天誅千騎,殺出井陘,追亡逐北,誓滅宋軍。
金國的領土上,竟有兩支敵國的軍隊在撕殺,這個要怎麼處理?
在這個時代,壓根還沒有什麼主權觀念,再加上金人潛意識裡也沒把河北真正當成自家的地盤,因此對這個問題倒不算太糾結。真正讓真定守將們犯難的,只有一個人——撒離喝。
宋軍敗了,隨軍的金使撒離喝是死是活?可以肯定的是,撒離喝沒能逃出來,否則必守會甩掉宋軍殘兵,逃至真定。撒離喝再怎麼過氣,也曾是金軍忒母級別的重將,何況右副元帥對他還算賞識。但是怎麼處理,誰也拿不出主意。討論了半天,最後王伯龍一錘定音:“將此事稟報開封右副元帥府。請二位郎君定奪。”
私下裡,王伯龍卻是這樣對耶律鐸說的:“撒離喝結局無非是兩種,要麼被俘,要麼戰死。若是被俘,自有二位郎君與天樞城交涉;若是戰死……沒有必要爲了一個死人,與天誅軍再爆發一場戰爭。”
耶律鐸深以爲然。
兩位真定府守將,都沒提半句是否要對出太行的天誅千騎採取措施——這是明擺的事。真定府只有守軍萬人,正兵不過五千,其中騎兵不足一千。也就是說,如果真要對天誅軍此舉做出反應,能夠派上用場的,就只有不足一千的騎兵。以一比一的兵力與天誅騎兵對決。對深諳天誅軍戰鬥力的真定府金軍諸將而言,這完全是在行險。拿自家最精銳的部隊去冒險,幫助宋軍逃跑?真以爲金軍做好人好事、助人爲樂?
真定府金軍不動,別處州縣的金軍更不敢動。這些州縣的軍兵,連正兵加輔兵帶雜役,加起來都沒一千人。騎兵?能湊齊一隊哨騎就很不錯了。
沿途州縣的金軍不敢惹天誅獵兵,但對殘兵敗將的宋軍。可不會客氣,頻頻向杜充軍發動襲擊。好在杜充這支軍隊一直留守井陘關,沒有參與奈何關之戰,自然也沒吃敗仗,士氣尚存,猶可一戰。更重要的是,這六百餘宋軍,均爲杜充的本軍。
沒錯。戰死在奈何關的二千軍兵,基本都是範瓊的御營司官兵與孔彥舟的蘄黃軍精銳。杜充本部一千三百餘軍兵,除三百輔兵交給孔彥舟指揮之外,其餘一千人,五百人駐守井陘關,五百人在奈何關下紮營。山上打生打死,損失的都不是他的兵力。但若有功勞,自然是他這位右相首功。杜充玩這一套,可謂嫺熟無比。範瓊與孔彥舟也不是不知道杜充玩的小九九,只是人家官大好幾級。沒法子罷了。
杜充玩玩運籌帷幄還可以,象這般率軍突圍,且戰且走,就不是他這等耍筆桿子玩心眼的人所能玩得轉的了。因此,指揮這支殘軍的,是其手下一名統制霍明。
霍明出身八字軍,本是桑仲手下統領,後與桑仲一同叛出八字軍。在圍攻李寶寨時,被張榮的天波水師擊潰,桑仲喪生,霍明率殘部遁逃,之後成爲杜充帳下一統制。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這個霍明先叛後降,最後斬了桑仲的首級降宋,但在這個時空,這個機會被燕七郎剝奪,霍明只能灰溜溜跟在杜充屁股後頭混了。
霍明好歹也是出身八字軍,多少有兩把刷子,這些殘兵又是其屬下,指揮無礙。雖然屢屢被沿途金軍哨騎所襲,卻都能一一擊退,未被衝潰。最危險的一次,被邢州一隊金騎突襲,砍殺了數十宋兵,危急關頭,挽回敗局的,竟是是天誅軍的霹靂彈!
孔彥舟從戰利品中選出火槍一支、霹靂彈三枚,進獻給杜充賞玩。杜充賞玩過後,將霹靂彈交給親兵,火槍則因霍明表現令他滿意,遂賞賜之。杜充終究是文人,文人天生就排斥“奇巧淫技”,火槍與霹靂彈這種足以改變戰爭形態與進程的利器,在杜充眼裡,不過等同於神臂弓與霹靂火球等利器而已。有宋一朝,有哪個文臣會將神臂弓與霹靂火球放在眼裡?所以杜充有這樣的態度不足爲奇。
杜充的親兵在緊要關頭,一口氣投擲出了三枚霹靂彈,炸死炸傷五、六人,其餘金騎俱是人馬皆驚而退。
霍明還是首次見識霹靂彈之威,震驚之餘,甚是惋惜:“可惜,如此利器,卻只得三枚……”
“相爺,統制,不、不好了,右翼五里外,發現天誅軍大股騎兵!”
“什麼?!”杜充火燒屁股一樣跳起來,劈胸抓起那硬探,口水全噴在對方臉上,“你如何知曉是天誅軍?爲何不是金軍,只有金軍纔有大量騎兵……”
那硬探根本不敢擦臉:“小的,看到有天誅軍旗,與井陘關的旗幟一模一樣……”
杜充一把推開硬探,怒視太原方向:“好你個狄烈!竟然追殺百里,不給人活路啊……可惡!可恨!”
杜充猛然扭頭:“霍統制!”
“屬下在。”
“所有的軍兵交給你,給本相頂住半日。哪怕所有軍兵打光了,只要你還活着,回到建康,本相保舉你爲忠州刺史、右武大夫、建康軍都統制。絕無虛言。”
霍明驚喜交集,這、這可是五品高價武職啊,從中級武將一躍升爲高級武將,而且,朝中還有一位右相當後臺……打一仗,博個富貴前程,幹了!
“整隊!結陣!”霍明彷彿打了雞血似的聲音。在冀中平原,遠遠鼓盪開去。
遠遠看到那支在平原上竭力擺出防禦態勢的悽悽惶惶的殘軍,凌遠與樑興長長吐出口氣,終於追上了——雖然騎馬遠遠快過步行,但逃得人隨心所欲,有路就跑。而追的人卻不得不走走停停,尋蹤覓跡,隨時調整方向路線。尤其這還是敵佔區,不得不謹慎小心,因此硬是追出了二百餘里纔算堵住。
宋軍也不笨,全軍倚靠着一片稀疏的樹林爲後盾,防止四面受敵。所擺出的陣形,是常陣中最中規中矩的圓陣。剩餘不足五百宋軍,圍成四層的圓圈,陣中便是帥旗,以及旗下的杜充與霍明。
當八百獵兵捲起滿天煙塵,如同掠食巨鯊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時,可以清晰看到宋軍士卒臉上的恐懼與絕望。
凌遠握緊馬鞭,身體隨着馬勢輕輕起伏。冷冷盯住宋軍陣中那一襲錦裘的身影,對身旁的樑興道:“敵軍已怯,可逼近一點一點削擊,令敵崩潰。”
樑興放下望遠鏡,想了想,道:“鷹嘴銃射程太近,若敵軍有弓箭手。反而會傷了兄弟們。我有一個法子,可不損一人,乾脆利落結束戰事。”
凌遠訝然:“樑指揮使有何良策?”
樑興不答反問:“杜充,你要死的還是活的?”
“死!”凌遠幾乎是不假思索。
獵兵出發之前。參謀部曾討論過,杜充是死了好還是活着好。活的好處有很多,且不說抓回來交給趙宋皇室,可邀買人心,單以杜充建炎朝尚書右僕射同平章事的右相身份,就可以發揮許多重要作用,更會成爲將來對付建炎朝的一把利器。
但狄烈與凌遠的結論卻很簡單:只要死的杜充!
凌遠的理由是,因杜充的特殊身份,一旦活捉,天樞城會有相當多文臣反對處以極刑。縱然以強制命令執行,也會造成文官系統的動盪,這是自找麻煩之舉。除非採訥參謀部的結論,不殺而利用杜充,但杜充能不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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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殺!”狄烈斬釘截鐵下達格殺令,“我不管他會給我帶來怎樣的好處,有些事情一定要做!”
樑興點頭:“好,要死的我的法子就可行了。”
樑興的法子,就是出動狙擊隊。
原本狙擊隊完成訓練後,是要做爲狄烈的警衛隊服役的,但狄烈認爲,這支部隊還需要在實戰中取得更多的經驗與功勳。所以暫時就將狙擊隊列入獵兵營序列,參與獵兵營各項作戰任務。
三十名狙擊手,從馬鞍邊的槍套中取出加長型火槍,裝上瞄準鏡,標定標尺,往槍管倒入火藥,再用長長的搠杖將旋翼彈推入槍管,最後板開擊錘,往藥室裡灑入引藥。
三十騎,單手持槍,散開形成一個半包圍圈,慢慢向宋軍逼近。
宋軍共圍成四層,第一層持刀牌,第二、三層持素木槍,第四層持弓弩。杜充本部的軍兵,裝備還是不錯的。
爲防宋軍弓箭,狙擊騎兵不但披上兩層鎧甲,更爲戰馬披上具裝,架勢有點接近金軍的“鐵浮屠”了。
重甲騎兵對步兵的視覺衝擊與心理壓力,果然不是蓋的,軍心本就不穩的宋軍士兵,本能地不斷往圓陣中心退縮,將原本圓陣中央的空隙,越擠越小。
眼見敵騎越來越近,霍明大聲下令:“放箭!”
百箭齊發,叮叮噹噹打在狙擊騎兵及戰馬身上,結果只有兩匹馬被射傷,狙擊騎兵無一折損——青黨甲果然名不虛傳,勁矢難透,更不用說弓箭了。只可惜這樣精良的甲具不多,否則人披一具,直接就衝上去踏陣了。
宋軍放箭,距離已在五十步內,而狙擊騎兵與陣中帥旗的直線距離。也拉近到了八十步。
不得不說,無論是杜充也好,霍明也罷,都沒有與天誅軍火槍兵交手的經驗,所以並不知道與火槍兵的安全距離是多少。更不知道,與狙擊手的安全距離是多少。就是這種不瞭解,註定了他們悲催的下場。
幾乎一踏入距圓陣中央八十步距離。三十狙擊手不約而同將豎起的槍口放平,在極短的時間內鎖定目標、瞄準、扣板機……
砰砰砰!煙霧繚繞,戰馬灰聿聿嘶鳴着後退數步。
宋軍圓陣中央,帥旗之下,杜充與霍明身上同時綻開點點血花,悶哼摔倒。再爬不起來。
主帥與主將同時斃命於陣中,這仗還用打嗎?四百餘宋兵,一鬨而散,等待他們的,將是騎兵追斬的悲涼結局。
樑興策馬上前,從霍明的屍體邊拾起最後一支遺失的火槍,扔給凌遠。
凌遠接過。正要說話,卻見那名隨軍辨認屍體的原東京留守司屬吏大叫:“這人不是杜充,只是穿了杜充衣物,這是個替死鬼!”
金蟬脫殼!
凌遠與樑興對視一眼,怒不可遏。
“上馬,再追!我說過,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也絕不放過你!”
……
杜充沒有跑到天涯海角。但的確跑得夠遠,一路躲躲藏藏,餐風宿露,亡命向南,磁州、相州、安利軍……最後竟跑到黃河邊。
黃河滔滔,兩岸的船隻早已被金軍管制,乘船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走滑州的黃河大橋。杜充與六名親兵,還沒踏上黃河大橋,就被巡邏的金軍截獲。不理杜充一再辯稱,直接綁縛到右副元帥府。
完顏宗輔一見杜充的狼狽模樣。愕然半響,跌足長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還沒等完顏宗輔想好怎麼處理杜充時,滑州急報,發現大股天誅騎兵,不下千騎。
東京主力大軍,已被兀朮率領着前往江北了,此時東京城中,只有不足萬人,以及大量搶掠的物資財富——天誅軍這是幹什麼?難不成又要來一次黑吃黑?
已經被狄烈與他的天誅軍搶怕了的完顏宗輔,急急率軍前往滑州,當然,也沒落下杜充。
就在黃河大橋前,一名奉命交涉的金國官吏,衝着百步之外的獵兵軍陣大喊:“貴軍來此意欲何爲?豈不聞我家元帥與貴城城主已簽訂互不侵犯之和約了麼?莫非狄城主要撕毀條約,以爲天下笑柄?”
凌遠不屑一顧,那所謂金使的劉豫簽署的算什麼狗屁和約,如果這樣,那遼州之戰又怎麼算?不過,現在也的確不是決戰的好時機。當下振聲道:“我等此來,只爲一賊!交出杜充,兵馬立退。”
在橋頭軍隊中的杜充,聽聞此語,雙腳一軟,趴伏在完顏宗輔馬前,倉皇叫道:“元帥,杜充不回南朝了,杜充原降大金,爲元帥效犬馬之勞。”
完顏宗輔只是漠然看了趴在馬足下的這個南朝右相一眼,一言不發,馬鞭一指,立即有金兵上前,拖了便走。
杜充聲嘶力竭,哀號道:“元帥哇!貴使撒離喝也折在奈何關。不爲杜某,也要爲撒離喝復仇啊,他可是代表元帥出使的啊!天誅軍殺了撒離喝,就是打了元帥的臉啊!”
完顏宗輔冷哼一聲,說出一句與王伯龍毫無二致的話:“你以爲本帥會爲了一個死人,與天誅軍再爆發一場戰爭麼?”
吭!兩名金軍騎士將死狗一樣的杜充扔在獵兵軍陣之前,然後掉後退回橋頭。
那名負責認人的留守司屬吏終於點頭確認:“沒錯,他就是杜充,如假包換。”
凌遠也不廢話,示意兩名獵兵先搜身,然後挾持着杜充,策馬向前,來到波濤滾涌、聲勢駭人的黃河岸邊。下馬,掏出那把編號“零零一”的鷹嘴銃,慢條斯禮地裝填彈藥。
杜充此時早已沒了羽扇綸巾的氣度,披頭散髮、面如死灰,宛若即將被推上斷頭臺的死囚。縱然在這最後時刻,仍不忘垂死掙扎:“這位將爺,杜充願降天樞城,杜某人可是南朝右相,若率先歸降,必可帶動天下士子歸心,於狄城主大業,幫助甚大啊!”
杜充不愧爲人精,非但看出狄烈之志,更是明白自己價值所在。但換來的,卻是頂在額頭上的冰涼槍口,耳邊響起他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從你踏入井陘關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今日之下場。”
砰!血花與腦漿齊飛,身體仰倒滾墜,象石頭一樣直直砸入黃河,濺起少許浪花,隨即被滾滾洪流卷得無影無蹤……
杜充,曾經想埋葬黃河,而現在,黃河埋葬了他。
黃河大橋的橋頭之前,數千結陣警戒的金兵默默地看着這一幕,出奇地安靜。
千騎如風,倏現倏去,只留下漫天黃塵,還有那笑傲黃河兩岸的隱隱綽綽的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