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圍城之後,濟南城自然是城門緊閉,嚴禁出入。遠遠看到一支軍隊接近,雖然打的是宋軍旗號,卻仍使得濟南城守軍好一陣忙亂。直到那支軍隊距城三裡便停止不動,並且還有一名青袍人來到城下,自稱是應天府生兵統兵官,同時將自己的官印憑信放入城頭垂下的吊籃裡,然後怡然靜待。濟南守軍才確認來者是友非敵,漸漸安靜下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時近黃昏,纔有一名親兵模樣的登上城頭,要求馬擴坐吊籃上城牆,至知府衙門加以確認。
兵臨城下,非常時期,馬擴也不以爲忤,悉聽安排。
濟南知府衙門,座落在城南通衢之處,馬擴由西而來,自是從西門而往。領路的除了那名親兵之外,尚有四名軍卒。這些人神態恭敬,但一人前頭領路,四人押後緊隨,顯然對馬擴的身份還有幾分不確定。
馬擴渾不在意,只是負手施施然隨行,目光不斷打量周遭情形。
濟南府是京東西路較大的一個州府,人口近萬戶,雖因金軍東侵,不少人家已逃往江淮避禍,但城內至少還有大半人口滯留。時近黃昏,各條街道上卻是行人俱無,戶戶閉門。只有時不時竄出一兩條野狗,紅着眼盯着一羣人,被兵丁振刀一嚇,嗚嗚低鳴着逃入黑暗中。
敵軍圍城,民生凋蔽,馬擴心頭暗歎。他曾在河北多次舉旗抗金,對這樣的景象見得再多不過。只是沒想到。連京西之地,也是這般模樣。
一行人來到南城的知府衙門,已有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在門口守候,向馬擴行禮後,便恭敬在前領路。而那親兵與四名兵丁,則守在衙門外。
宋時的衙門,通常都是‘前堂後室’的格局,也就是前堂辦公,後面的府院則是官員居住之所,這位劉知府所居處自不例外。
剛進入後堂府院。便見前門大開,一個洪亮的聲音大笑道:“果然是馬子充,彥遊還不敢置信,如今一見,當真令老夫喜出望外啊!”
隨着說話聲,一名年約五旬、身着四品緋袍官服的老者,大笑着拱手拾階而下,迎向馬擴。
這老者身材高胖,面色紅潤。眼神很是銳利,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威嚴之氣。如果不是頷下那把大鬍子略微夾雜幾絲斑白,幾乎不像年逾五旬之人。而事實上,此人已是五十有五了。
馬擴連忙還禮:“彥遊公風采如昔,氣勢不減當年,不愧爲令河北不法之徒側目的提刑大人。”
老者放聲大笑,連連擺手,目中光芒閃動:“令刑徒側目何足自誇?怎比當年馬子充周旋於遼金之間,折衝樽俎,令敵酋側目。敬之爲‘也力麻立’,如是方爲大丈夫。”
二人相對而行,接近五步之距時,停下後再度相互行禮,相視大笑。
此人正是權知濟南府,劉豫。
劉豫在宣和元年,曾任河北提刑。與當時在河北與燕京之間,爲國事奔走的馬擴有過一面之交。雖然此後二人並無交集,但相距不過數年,彼此還是能夠相認的。
在廳堂上就座奉茶之後。一番寒喧客套完畢,馬擴不待劉豫詢問,就將自己此行緣由和盤托出。當然,他所說的,是一個半真半假的版本。從自己上五馬山,迎信王,到入應天府,求取生兵,一路行至濟南左近,被金軍遊騎擊潰。以上,全都是真的,只有最後一點:收攏殘兵,不敢渡河,恐遭金人再襲,不得已,託庇於濟南。
這最後的說辭,自然是假的。但是,偏偏聽上去,卻最像是真的——換成是任何一名統兵官,剛剛被金人打得一敗塗地,只剩下幾百殘兵敗卒。相信只要他沒發瘋,斷不敢貿然渡河,更不敢在野外紮營,非得找一座安全的城池入駐,脊背方敢貼席矣。
劉豫聽罷,微闔雙目,心裡反覆覈對推敲,沒發現什麼破綻——這是自然,因爲馬擴所說的,九成都是實話,而最後一成虛言,聽上去卻比真話還真,這是一支殘兵敗將最自然不過的選擇。
正在這時,門外那名管事恭身而入,說是府內有事請老爺過去一會。劉豫告了個罪,起身去了。不過馬擴並沒等多久,很快劉豫就轉回,人沒進屋,笑聲便傳來:“子充千里奔波,亦爲國事,所請之事,豫安敢辭。”
馬擴輕輕用茶蓋撇去茶水上浮起的茶末,輕啜一口,面露微笑。他心裡自然知道,劉豫方纔定然是去聽取手下回報,確定自己只餘二百多人,而且全是隊列不整、散漫頹廢的“敗卒”。這才放寬心,大方收納。
馬擴輕籲一口氣,很好,自己的任務算完成了。接下來,就看那支自稱天誅軍之天波營的軍兵了,但願他們不會令自己失望。更重要的是,這位劉知府,最好也不要令自己失望……
先遣營是由西而來,不過此時濟南西、北兩個方向上,正有大股金兵虎視眈眈。因此劉豫沒敢讓守衛開西門,而是讓先遣營兜了一個大圈子,從相對安全的東門入城。
正常情況下,軍兵應當安排到城北的軍營中,不過由於金兵圍城,原先駐紮在城外如豐濟、歷城、上洛口及盤口等地的廂軍、土軍一併收攏入城池中。這樣一來,原本只能供萬人駐紮的軍營,一下就塞了近二萬,擠爆了。先遣營人數雖少,卻再難安排,而且就這麼兩百來人,用來充當馬擴這位都總管的親兵,正好合適。
於是在劉豫安排下,馬擴及先遣營一行,入住到城中一家早早逃離險地的富商宅院裡。這富商宅院頗爲廣闊,他們這幾百號人入住其間。居然沒有半分擁擠不便。
安頓好先遣營諸般事宜之後,已是掌燈時分,吃過晚餐之後,幾名頭頭們聚集在一間廂房裡,正商討下一步該怎麼走。門外卻有軍兵來報,有一位自稱兵馬都鈐轄府的司錄參軍求見。
廂房內衆人面面相覷,張榮訝異地看向關忠勇,道:“莫不是令兄認出你來了?”
關忠勇也莫明其妙:“不會吧?咱們入城時天已黑了,若非近距離,斷不會認出。但若是距離較近,關某也應看到纔對……”
馬擴笑道:“人已經到門前了,多猜何益?走吧,去見見這位司錄參軍。”
衆人在前堂見到了這位靜坐等候的兵馬都鈐轄府司錄參軍,但見此人三十左右,其貌不揚,不過神情倒是很沉穩。他先向衆人行禮,然後很爽快地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買馬。
“不瞞馬都管,我濟南兵馬都鈐轄府。總共不過五十餘匹戰馬,勉強夠組建一支三、四十人的騎隊。前些日子都鈐轄多次帶騎隊衝擊金軍。雖屢有斬獲,卻頗有損耗,如今戰馬已不足四十匹……今日見馬都管麾下軍兵入城,其中竟有二十餘匹精良戰馬,不知……能否轉讓一部分……”
聽完那司錄參軍的話,衆人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一笑。
先遣營是乘舟而來,原本並無馬匹。收攏了馬擴及其屬下輜重,倒是有幾十匹騾馬,不過這些牲畜也只能當挽力使用,衝鋒陷陣什麼的就別想了。倒是殲滅了那十多名金軍哨騎,意外收穫了二十三匹完好無損的戰馬。做爲金軍的精銳哨騎探子,所乘騎的戰馬自然經過很好的訓練與餵養,雖然談不上是河曲大馬。但對極度缺馬的大宋而言,這已經是相當精良的戰馬了。
如果先前沒有目睹過宋軍那三十餘重騎力挽狂瀾的衝陣,馬擴與張榮等人未免也會懷疑是濟南守將想法奪取己方戰馬,而現在當然不會做此想。不管是看在關忠勇的面子。還是對那敢於率三十重騎衝擊上千敵軍的宋將的敬意,賣馬給兵馬都鈐轄府,亦非不行……嗯,等等,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馬擴與張榮同時想到這個關鍵,眼睛一亮,將目光投向關忠勇。後者也只是慢一拍,也意識到了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當下含笑點頭。
於是馬擴呵呵笑道:“久聞關鈐轄武勇過人,兵法嫺熟,濟南府能在金軍重圍之下,支撐至今,關鈐轄居功至偉。所謂寶劍贈壯士,良馬亦當如是,只不知鈐轄府所求若干?”
那司錄參軍沒想到這位馬都管如此好說話,心下大大鬆了口氣,連聲道謝,然後遲疑地說了一個數字:“十五匹如何?要不就十匹?”
馬擴大笑道:“我等只留下三匹用以代步,其餘二十匹全送給關鈐轄。”
二十匹!那司錄參軍驚喜之下,竟沒注意馬擴話裡後面那幾個字,吃吃道:“二十匹戰馬,自然是最好,只是、只是怕鈐轄府拿不出這許多錢來……”
關忠勇大訝:“戰馬不過二十貫一匹,二十匹不過四百貫,鈐轄府竟拿不出?而且,這算是軍費,理應由州府帑庫所出,怎會讓鈐轄府出錢?”
這次卻是張榮先開口笑道:“關指揮使久在西北,不知東南馬市行情。如今戰亂四起,馬源奇缺,便是一匹七齒駑馬,也要十貫左右;用於充當挽力的壯健騾馬,更需十五貫;而似這般精壯的軍馬,價錢已不下五十貫……”
沒成想還真有個懂行情的,那司錄參軍尷尬點頭稱是。
關忠勇恍然,按這個價錢,二十匹馬就要千貫,這着實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難怪這司錄參軍要叫苦。只不過,鈐轄府或許拿不出這筆錢,但州府帑庫卻沒問題吧,何至於如此爲難?
對關忠勇的疑慮,那司錄參軍只是吱唔,神情隱有不滿卻不得不隱忍。
馬擴到底是在官場中混得久一點,多少看出這府、帥之間,定有牴牾,當下笑着岔開話題:“司錄參軍恐怕沒聽清楚,某家所言的是‘送’,而不是‘賣’。”
白送?!這、這……那司錄參軍歡喜得快背過氣了,舌頭打結,竟說不出話來。
“既然要送,就索性送到家。關指揮使,樑都頭,就由二位親自將戰馬送至鈐轄府上吧。”馬擴最後笑吟吟道。
當關忠勇與樑阿水帶着二十名先遣營戰士,人手一匹戰馬,向城西南的濟南兵馬鈐轄府行去時,天色已暗,便由前後四名戰士提着燈籠,引路而行。
行至半道時,對面開過來一支巡邏軍兵,約有三十多人的樣子,軍兵們照例上前盤問一番,當那司錄參軍道明身份後,軍兵們連連告罪,正待放行離開。
“等等。”那爲首的軍將大步上前,舉起手中的燈籠,圍繞着那羣軍馬轉了一圈,口中嘖嘖道:“都是難得好馬啊!這些,全都是鈐轄府買的?爲了那支重騎隊,都鈐轄可真捨得啊。”
這時樑阿水豪氣地一拍胸膛:“三十重騎摧千敵,如此豪傑之士,俺們又豈能無所表示,這些馬匹,都是俺們所贈……”
樑阿水這一說不打緊,那司錄參軍暗暗叫苦,連道壞事了。
果然,那軍將當即變了臉色:“什麼?送的?哼哼,好,好得很!你們這羣賊配軍,莫不是隻知巴結鈐轄府,卻不將我‘勇勝軍’放在眼裡麼!”
樑阿水懵了一下,撓着腦袋,眼睛看向司錄參軍,嘴裡喃喃道:“什麼‘勇勝軍’?跟俺們有關係嗎?”這還是樑阿水心裡一直沒把這身官皮當回事,所以對那句“賊配軍”不太感冒,否則以他的火爆性子,怕要當場發飆。
樑阿水實話實說,卻不啻於火上澆油。那軍將怒不可遏,嘴裡倏地大吼一聲:“勇勝軍的兒郎們,這些賊配軍竟視我等如無物,寧願白送二十匹馬給鈐轄府,也不肯給咱留一匹。即然如此,咱們也甭客氣,兒郎們,給爺爺截下一半來,獻與統制大人!”
那軍將話音剛落,手還沒按上腰刀柄,迎面便遭到一記重擊,當即眼冒金星,鼻血長流……但還沒完,一陣噼哩啪啦的暴響,樑阿水拳拳着肉地打在這軍將臉上,邊打邊罵:“搶馬?搶物事搶到賊祖宗頭上了!俺叫你搶!叫你搶!劈面錘!劈面錘!”
樑阿水一開打,手下那羣吃慣了水上浮食、好勇鬥狠的軍漢,立馬先發制人。以二十對三十,竟將那羣原本氣勢洶洶的自稱“勇勝軍”的巡兵,打得滿地找牙。
在場只有兩個人沒動手:關忠勇與司錄參軍。
這會那司錄參軍在一旁不停央求衆鬥毆者住手,只是一方揍得正歡,一方哀聲求饒,誰也沒去理會他。
一時間,怒吼慘叫,馬嘶哀嚎,火影幢幢,步履雜踏。
雖然是在夜間,但通衢大道上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想不驚動人都難。很快,長街盡頭便出現一條火把長龍,伴隨着急遽的蹄聲與大隊人馬的整齊步伐,以及兵甲互擊的鏗鏘響聲。
關忠勇一個箭步上前架住樑阿水的雙臂,低聲道:“有大批人馬來了,叫兒郎們住手。”
樑阿水揪領子的手一鬆,將那滿面是血的軍將像破麻袋一般扔在地上,揚聲道:“天……小的們,停手,列隊點名!”
當天波營戰士紛紛退後列隊之時,長街上也傳來一個沉穩雄渾的聲音:“某家保州刺史、濟南府兵馬都鈐轄關勝是也!所有鬥毆軍兵,統統住手!三通鼓後,尚有未停手者,軍法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