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卯時初(凌晨五點),天邊殘月還未隱去,稀疏的星子依舊竭力迸發微光,天地交際處隱隱泛出一線魚肚白。
汴梁外城西水門五里之外,一艘戰船孤零零停泊在水面上。船上燈火明滅,不時可見巡邏戰士鎧甲鐵片的閃亮,還有火槍銃管的幽幽烏光,這是明哨。在距岸邊二里之外的一個長滿雜草灌木的土丘頂上,還埋伏着高、低兩拔暗哨。
獵兵們的明、暗哨分晝夜兩班,晝夜明哨與暗哨中的日間潛伏還好,最難熬的,要數暗哨中的值夜:蠅蚊叮咬、蟲蟻爬身、漫漫長夜、目不能瞬。
暗哨守夜如此辛苦,當然不能老讓一撥人幹,得輪着來。按規定,除了獵兵頭目張銳,須貼身護衛軍主,指揮獵兵,不參與明、暗哨的值夜之外,其除人等,概莫能外。不過,考慮到要借重趙梃的形象與身份,所以狄烈親自批准,趙梃只輪守晝夜明哨,免守暗哨。
但是,趙梃拒絕了,表示身爲獵兵一員,不敢破例;身爲獵兵什長,更須以身作則。於是,就在七月十四子時至卯時這一段時辰暗哨值守,由趙梃的第四什負責。
獵兵第四什共十一人,五人居高處,分東、西兩個觀察點,各配備一具望遠鏡;六人伏路口,分南、北兩處潛伏,以隨時截擊盤問來者。由於潛伏的獵兵一率採用類似“吉利服”的僞裝,又是在暗夜之中,哪怕走到眼前,都很難發現,堪稱隱蔽。
當然,這樣好的潛伏效果,來自於獵兵們的嚴格自律與自我犧牲。這一點,趙梃可謂感覺至深。
熬夜還算好,眼皮子打架時。用隨身攜帶的水壺,沾溼布巾,搓臉敷眼,可振奮一二。最可惱的,是那幾乎無孔不入的各種不知名小蟲,一個勁往身上爬,弄得發癢難受不算。還往耳鼻裡鑽,叮咬任何暴露在外的皮膚……即便是塗了天誅軍中醫士配置的驅蟲散,也只是不至於那麼難受,勉強可熬下去而已……
長夜漫漫,思緒飄飛。趙梃不是一個容易走神的人,射擊最講究凝神專注。他的射擊成績不錯,自然專注力也不差。但是、但是,這裡是東京,是闊別一年多的故都啊!往事如蛇噬心,遭遇如雨打萍,這個經歷風雨坎坷的少年,面對這座留下十五年生命印記的帝都。又怎會無動於衷?
皇城尚全否?龍德殿(徽宗所居)安否?垂拱殿(欽宗問政處)在否?還有自己那相國公府……
往事歷歷在目,昨日種種榮辱,趙梃雙目模糊,幾欲放聲而泣。好不容易收拾心情,用力攥緊拳頭。等着吧,終有一日,我會正大光明地昂首從南薰門進入汴梁!
黎明前的一刻,最是累人。
守了一夜的趙梃。渾身包裹得只露出雙眼與十指,一邊隔着厚布軍褲用力掐腿上的肉,盡力保持清醒,一邊強睜着發脹酸澀的眼睛,湊在望遠鏡前觀察——再堅持半個時辰,站好最後一班崗,這就是趙梃此時的想法。
站崗是孤寂的。值夜是苦悶的,潛伏是難熬的……但是,老天同樣也把機會,留給時刻有準備的人。
遠遠的。似乎有人影一晃,趙梃一怔,生怕自己眼花,用力閉了一會眼睛,又揉搓一下,再將眼睛湊向目鏡——嚇!就這麼一會功夫,鏡頭裡已是人影幢幢……錯不了,真的有人來了,而且還是一羣,並且還在天不亮的時刻。
趙梃第一時間排除了宗穎派人或是傅選回來——宗澤逝世,天誅軍方面派出的祭奠代表,就是傅選。從職務上說,傅選勉強可算合格,而且,也沒有別的合適人選了。
傅選已入城兩日,未見歸來,但無論宗穎派人還是傅選迴歸,都不會選在這個時間,因爲此時汴梁城的所有城門,都未到開啓時刻——對於一個在東京住了十五年的本地人來說,不用聽梆子聲,僅憑感覺,就能確定這一點。
那麼,是河北義軍來人?雖然時間太早,卻也不無可能。儘管已定下北上遼州入太原之大計,但整整四天過去,河北義軍十四堡寨依舊還在慢吞吞地整理準備進行中……一支拖家帶口,以軍寨爲家的所謂軍隊,你還能指望它能有多快捷的效率與反應?按軍主估計,這近五十萬義軍流民,能在十日之內,完成所有動員與準備,並正式開拔北上,就算很不錯了。
在此期間,義軍方面,會有大大小小各種問題,需要證詢軍主的意見。因此,近段時日,雙方沒少相互派人往來傳訊。那麼,有什麼樣的要事,這麼早就派人來?而且,還出動如此多之人。
“趙什長,有情況!”西側觀察點也派人前來彙報。
“我看到了,來人不少,敵友不明。”趙梃鎮靜下令,“向山丘下潛伏的兄弟發訊號,讓他們派出一人,前去摸底——記着,機警點!這幾日汴梁城可不太平。”
“明白!”
很快,山丘下一條黑影從草叢閃出,去掉僞裝後,奔出谷口,順着大道向前急行迎去。
趙梃一直用望遠鏡追隨着那名獵兵的身影,就在獵兵與那一拔來人越來越近,行將接觸時,天邊一縷紅光透出,晨曦灑向大地——這光芒,映照着來人身上粼粼閃光的甲葉,以及腰間半截出鞘的刀鋒——
趙梃原本蹲跪的身體一下跳起,口中發出尖銳的聲音:“鳴槍!示警!”
“砰!”槍聲鳴響,卻不是潛伏的獵兵領命發射的,而是那名前去摸底的獵兵,在距離對方二、三十步時,陡然發現不對,一槍射殺一名正準備開弓射箭的敵人,轉聲就跑。
刺耳的槍聲、中彈的慘叫,將來襲之敵全嚇得一愣,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獵兵已遠遠跑開。等來敵回過神來,紛紛張弓搭箭,奮力射出時,再也追不上獵兵的腳步。
來敵亂哄哄地大聲咒罵。刀槍齊擎,弓弩張弦,腳步轟轟地向前追去。剛追逐到山丘下,那獵兵往草叢裡一鑽,蹤影俱無。來敵正要分出數人,衝入草叢中繼續搜殺。突然坡上坡下的草叢中,響起一陣密集如鞭炮般震耳轟鳴。但見草叢中騰起一股股白煙。斷莖拋飛,而來敵擁擠的隊伍中,又有四、五人嚎叫着栽倒,捂着汩汩冒血的傷處,滿地翻滾,慘叫聲卻越來越弱。直至停息……
來敵驚怒異常,大聲呼喝着讓一排持牌兵擋在前面。爲首一名軍將指着冒煙之處大喝道:“賊人故弄玄虛,以炮聲驚人,實則以彈矢襲擊……弓箭手,朝起煙處發箭。”
來敵最少有二十名弓手,分別朝土丘坡頂與坡下兩處各射了兩輪箭矢,卻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點反應。不過經過那名軍將一番歪曲解釋,襲擊者們驚恐之心去掉大半,重新恢復戰意。
火槍射擊,被那軍將說成是在草叢中放爆竹嚇人,然後用彈弓——當然不是小孩玩的那種小彈弓,而是外形與短弓差不多,卻不是發射箭矢,而是發射鐵彈或泥彈的制式彈弓。這種彈弓因爲射程不及遠。軍中甚少使用。不過經那軍將這麼一說,視線不良的情況下,還真有那麼幾分近似。但是,接下來的打擊,那軍將想像力再好,也沒法解釋了——
在另外幾處草叢中,呼呼呼扔出七、八枚黑亮的鐵彈——嗯。的確是鐵彈,卻不是用彈弓發射的,而且還有引索哧哧燃燒……
這羣襲擊者都是經過戰陣之卒,戰鬥力如何且不說。至少對於危險意識,有着比普通人更敏銳的感觸。以霹靂彈落點爲中心,襲擊者們下意識騰騰向後退,讓出一圈又一圈的空地。
趙梃透過草隙看到這一幕,搖搖頭,很想告訴對方,這個避讓動作並不正確,正確方法應當是趴下;另外,讓出的空間範圍也不夠,遠遠達不到安全距離……
轟轟轟!
爆炸攪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儘管襲擊者身上的鎧甲與旁牌防護得不錯,但四肢顏面仍免不了受到破片的爆射,呼啦啦倒下十餘人,血流滿面。
原本想襲擊對手,萬料不到反被對手伏擊。尤其是一波接一波的奇怪武器,簡直無法招架。領頭的軍將被周遭的驚呼慘叫,各種亂哄哄的景象弄得頭都炸了,正進退兩難之時,前方腳步隆隆作響,一隊全副武裝的軍兵,邁着整齊的腳步,小跑而至。
這隊約二十人的軍兵,在距離襲擊者七十步時停下,每人手持一根鐵管,似乎在鼓搗着什麼。少傾,二十人分三隊,持管而進,一直迫近到五十步距離時方停下。然後前排半跪,中間矮身,後排直立,齊刷刷將鐵管對準襲擊者。
襲擊之敵反應也不慢,僅存的十餘名弓手,紛紛搶出,開弓擡箭,望空射出。
五十步距離,至少要七鬥以上的弓力,纔有破甲能力,這十幾名弓手中,只有不到一半用的是七鬥與八斗弓。結果十餘箭射出去,要麼落空,要麼被鎧甲擋住,其中有幾支弓力強勁的箭矢,居然被對手那古怪的鐵笠帽彈開。真正奏功的只有一箭,射中了一名半跪着的士兵大腿。令襲擊者膽寒的是,中箭的士兵只是微微一晃,居然強撐不倒,更一聲不吭,只是在一旁軍將的號令下,狠狠扣動板機。
二十發呼嘯而至的彈丸,終於讓襲擊者們搞清楚了,原來這彈丸是這麼來的,跟爆竹、彈弓什麼的沒半分關係。但是不明白還好,一搞清楚,頓時膽落——這是何種武器,竟如此怪異可怖。發巨聲、噴煙火、射彈丸,連綿不絕……
襲擊者中的弓手,第一時間就被打成血人加篩子。隨即又有一輪霹靂彈落下,中心開花……這正面火槍,側翼炸彈的交叉連環打擊,終於令襲擊者軍心崩潰——你丫的,專門選黎明前最睏乏的一刻來搞偷襲,結果剛跑過來,連船的影子都沒看到,就被一輪接一輪的遠程攻擊往死裡揍。
究竟是誰襲擊誰啊?
“退!快退!”那軍將邊喊邊第一個撒腳丫子,剩下的軍兵如潮水般向後狂奔,兵器弓箭頭盔什麼的丟了一路。
“敵人退了。”趙梃長吁一口氣,抹了一把冷汗。好玄,這夥襲擊者竟有七、八十人之多,裝備素質相當不差。若非攔截及時,利用地利阻擊而退,而是讓其衝到船上的話,屆時既分散且又是近距離,火槍霹靂彈全發揮不出威力,那樂子可就大了。
趙梃正猶豫是護衛軍主要緊呢,還是追上去痛擊一番,耳邊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趙什長,幹得不錯。”
趙梃驚喜回頭:“軍主,你……居然是你親自指揮兩什獵兵!那張指揮使呢?”
狄烈一身野戰裝備,揹負槍盒,手上還提着兩把手刀,一副隨時要上陣肉搏的架勢。不過,襲擊者要比他預想的更脆弱一些,在中、遠程火力打擊下直接崩潰,沒頂到肉搏那一刻。
狄烈哈哈一笑,提刀向東側一指:“那不是麼。”
趙梃順着刀勢指處望去,但見張銳率一什獵兵,從另一個山丘穿插到前方,再從斜刺裡殺出,直撲潰亂的敵軍。在三十步外一陣排槍打倒七、八人,然後待敵奔近十餘步後,抽出鷹嘴銃,又放倒五、六人,最後一個接一個點燃霹靂彈……一連串爆炸之後,十一名獵兵一齊拔出手刀短斧,一手持旁牌,有若猛虎般衝入敵羣,此時還能夠完好站着的敵人不足二十個。而且就這僅存的不到二十人,還是毫無鬥志、四面八方如鳥獸散……
戰鬥結束時,朝陽剛剛躍升出地面,照着遍地血腥,有絲絲縷縷熱氣蒸騰。
來犯之敵共計八十人,除不足十人逃走外,其餘或死或傷或俘,基本算是全軍覆沒。獵兵傷三人,全是箭傷,其中一人被射中大腿,稍重,餘者輕傷。
經審訊,俘虜招供,他們俱爲東京代留守杜充的親兵。從滑州過來,在距此不足二十里的萬勝鎮外的劉忠寨歇了一晚,天不亮就上路,本打算殺對手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措手不及的反倒是自己……
“杜充動手了。”狄烈面色冷峻,略加思索,迅速下達命令,“立即轉告鄧賬房,讓他想法通知傅旅長以及各位頭領,馬上出城……趙梃!”
“到!”
“你立刻帶一什獵兵,趕到萬勝門,接回傅旅長。然後用最快速度,與王善等頭領返寨。利用你的身份,敦促王善做好應變準備,同時提醒他注意劉忠的問題。必要時,先下手爲強,除掉劉忠!”
“遵命!”趙梃昂然挺胸、行禮。腳跟一旋,轉身扭頭,一抖長短兩支火槍,衝着土丘下正打掃戰場的士兵大喝:“第四什,出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