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一片猩紅的血水沾在綠草之上，紅紅綠綠得似綠葉紅花。
瘋長了一人高的草隱住一黑一青的身影，將他們包圍其中, 隱藏着他們的蹤跡。
鎮南王府侍兵傾巢而出, 四處搜尋無果便舉了刀劍走在齊腰高的草間胡亂砍殺着。
薛藍兒扶着莫菱, 小心翼翼地竄逃在草叢中, 雙手緊緊捂着的是他胸口上被蓮華猛刺的傷口。
血從她的指間流向了手背, 明明早已對他點了穴，止住了血。可是，這血偏偏就依舊流淌而出, 越發洶涌。
且不看莫菱此時蒼白如雪的臉頰，偏就他口角旁滴下的血都已經深陷她的青絲, 順着她的鬢角滑落她的下顎。
怎麼會這樣？
明明蓮華的一劍並未刺中要害, 明明他已經輕易地避開了劍招卻在下一秒愣在那兒, 硬是捱上了這一劍。
她搞不懂，從以前到今時, 她都一直一直搞不懂這個男人，他怎會避不開那一劍？
右臂上的疼痛漸漸緩去，毒血全部被她封在了自己的右臂上，從衣袖向下看去，已可看到她自己手掌上已是烏青一片——那是她手臂上的血活絡不通, 阻塞在那兒的象徵。
若是再不將銀針拔出, 她薛藍兒毀的便是一整條右臂了。
可是, 若拔出這條續命的銀針, 她定會毒發慘死。
拜月教！這是多麼陰毒的一個教派！
若不是今天有莫菱相救, 她的這條小命怕早就丟在了鎮南王府之中，早就魂斷在蓮華的劍下了！
“藍兒……”有風拂在她的耳畔, 虛弱得好似一屢輕煙拂過。
薛藍兒回首，柳眉緊緊地皺着：“你在跟我說話？”
她這般問着，莫菱琥珀色的眸微弱地擡了一下，濃密的睫毛微弱地顫抖，眼內一片渾濁。
莫菱微微頷首，佈滿血絲的眸看起來那般駭人：“一直向西走。”
在那兒自會有人接應他們，倘若再逗留在這草叢裡，以他倆現在的模樣定是會被抓捕回去的。莫菱心中一陣苦笑，想他每次的糗樣都是落入了薛藍兒的眼裡，想他每次重傷在身都會在她身邊，真是孽緣啊！
薛藍兒疑惑地看着他，瞧着他的脣形依稀感覺是“向西走”三字，而莫菱似是爲了驗證她心中的想法般，擡了手，虛弱地往西邊一指後，又驀地捂在了胸膛上劇咳不止。
“朝西邊走？”她輕聲地問他，臉色同樣的蒼白，眉宇間卻有着一股與臉色不符的英氣。
西邊會有什麼？
遠處刀鋒劃過嫩草的聲音忽然明亮了起來，薛藍兒一怔，急忙扶着莫菱將頭再度埋低了幾分。
嫩草的清香和着鮮血的腥味異常得令人作嘔，然兩人只得藏在這叢林之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異常相近的距離讓莫菱面上一紅，血氣翻涌之下，又是一陣劇咳。
所咳之物，無非是駭人的鮮血。
走動之聲又近了幾分，匆忙之下，薛藍兒傾身捂住了莫菱的紅脣，兩人靠得極近，通過手背都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噓……”薛藍兒扯動脣角，讓他噤聲。
然，只是一個對視間，莫菱胸腔裡的鑽心之痛便越發明顯起來，一陣疼痛抽動了傷口附近的肌肉便一起抽搐起來，蔓延至全身。
本是毫無知覺的十指連帶着一起劇痛，猶如千萬支針紮在他全身的感覺那般強烈，強烈到連他自己都開始恍惚自己究竟是生是死。
胸腔裡的心臟劇烈跳動，完全不似平常的速度。心越是用力地跳動一分，胸膛中的劇痛便會和周身的疼席捲而來。
大量的失血讓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就連眼前的薛藍兒都有着兩個影子在他面前晃悠。
凌亂的發，英氣的眉，漆黑的眸，飽滿的脣。只是血卻是溢滿了她的雙眼，順着她的頰邊緩緩流下，好似血淚一般。
倘若她真能流淚，那她就不是薛藍兒了吧？
莫菱在心中暗想，生死的等待中看着的是她帶了絲男子氣的臉。
小家碧玉永遠是她身上沒有的感覺，她自小便是一副英姿颯爽的模樣，自小就愛彰顯她的沒心沒肺，兼一番落井下石。
自小，他就不喜歡這位師妹，一直……都是這樣。
一個抑制不住，莫菱便咯出了一汪血在她的纖手之中。血順着她的拇指滴在她的衫上，他才木訥地發現薛藍兒一身青衣早已被染了大半邊的血紅，幾朵血紅的花絢爛地在青翠的衫子上綻放，映着她蒼白的容顏和異常英氣的眉。
一陣風掠過，細細聽去，她竟發現那些侍衛已向遠處走去。
薛藍兒鬆了手，探出了頭在草叢間張望着，見侍衛們正朝着遠處的湖泊搜尋時，她下意識地鬆了口氣，回身扶了莫菱，再度竄逃在叢林內。
當他們終於走出了一人高的草叢林裡時，薛藍兒再一次感嘆不知老天爺到底是仁慈還是不仁慈。
仁慈的是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蓮華，不仁慈的卻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讓這些個侍衛給逮着了。
一排青衣霍然分離開來，散在了他們的四周，圍成了一個圓形。
薛藍兒暗咒，左手下意識地扶緊了莫菱，努力地想要擡起右手。
然而，只是輕微地試動，好似骨頭斷裂般的疼痛便席捲而來，讓她抿脣不敢再動彈分毫。
只是怔愣的一瞬間，莫菱便一手按劍，強行運氣，奮力一斬。
好劍法！薛藍兒暗喜，喜意還未上眉梢便已嚇得隱去。
莫菱一劍斬殺的不過十來個人，而這一打草驚蛇下引來的卻是上百之人。
“莫菱！”薛藍兒低呼，將要欲倒的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強行運功下是他傷口的擴大，血液無休止地淌着，染得那撐地的劍也越發地紅了。
“你沒事吧？”她擔憂地問着，卻在下一秒想摑自己一個嘴巴子。都已是這般摸樣了，還會沒事嗎？
“沒事。”莫菱緩緩開口，翻涌的內息漸漸平和下來，強烈的疼痛感被紊亂的內息衝散，不再那般強烈。
見他口型，薛藍兒蹙眉，想要罵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對面青衣侍衛罵罵咧咧，亮鐺鐺的白刃閃爍着反光晃在她的眼前。
薛藍兒一嗤，在他們衝上來的剎那，用力攬着莫菱猛踮腳尖從剛纔殺開的縫隙中掠到一旁。
可是，畢竟是一成年男子的重量，縱使她薛藍兒輕功再高，在受傷的前提下也是承受不了如此負荷的。
不巧，腳下小石一絆，薛藍兒身形一歪，便朝前方直倒而去。要倒地的瞬間，她終歸是鬆開了莫菱，僅讓自己一人倒向地面。
偏巧她右臂在下，紮在穴上的銀針因倒地的衝擊又深埋了一分，疼得薛藍兒悶哼出聲。
“藍兒！”莫菱傾身想要扶起她，不想一聲驚呼竟又讓疼痛劇烈起來，不消片刻，被落至數米外的青衣侍衛又追了上來。
兩人無比狼狽的摸樣盡數落入了急忙趕來的歿生門人眼裡。
若不是及時趕來，等待他們的或許就是兩具屍首了。
“小主！”遠處的九兒驚呼，踉蹌地朝薛藍兒跑來。
數個黑影閃過，只是剎那的時間，瘋長至一人高的草叢邊上便染上了一抹厚重的紅。
張林率領歿生門門人單膝跪在莫菱身前，望着他那搖晃的身子並未有上前接着的意圖。
九兒扶起了她，一雙垂淚的眼瞧着她滿是血垢的臉龐，未曾見過血腥場面的宮中侍女顫抖在她跟前，極力地忍住抽泣。
那一刻，薛藍兒不忍，垂了眸不再看她滿臉縱橫的淚水。
終究是皇家宮女，怎見得慣江湖上的生生死死。
而她，終究也是過於狠心，對她施了毒手。
鎮南王府百來名青衣侍衛被格殺於當場，數十歿生門門人手執染紅的劍收於劍鞘，跪地聽令。
重傷的人哪兒還能多說出話來？
薛藍兒準備呵斥，卻看見了他回覆了以往的默然，道：“回去。”
僅僅兩字，她卻驚愕地看着他的口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僅僅兩字，失血已至此的他竟還能吐出這兩字來？他究竟是不是鐵打的身子？他究竟還是不是人？
是怎樣的浴血煉獄出了他這麼一個不怕死，不怕亡的冥魂？
“是。”張林等門人起身，一排排純黑的衣裳猶如黑夜。而閃爍在這黑夜之中的竟是他們一個個猶如噬血的眸子。
“莫菱！”薛藍兒踉蹌一步，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惡狠狠地瞪着他，道：“你瘋了？受了這麼重的傷，你還要走回去不成？”
莫菱扯過衣袖，背對着她，不言不語。
“你當真瘋了？再這樣下去，你那樣的身子只有死路一條！”她語聲尖銳，再度拽向了他的衣袖。張林等人沉默地站在後方，沉默地看着同是重傷的兩人。
“我不會死。”
薛藍兒佩服起自己的眼力來，哂笑，道：“你當真以爲你是不死之身？當真以爲你能替莫碸鋪路而行？你能做到什麼？你只是在殺人罷了，殺的是人，而不是你成就豐功偉業的壯舉！”
尖銳的話語下，歿生門衆人爲之一顫，看向了沉默良久的莫菱。
只見他側了身子，冷冷地睨着薛藍兒，一字一句地道：“若死，也是我死，何時需你薛藍兒來干涉？”
他好似刻意讓她看清楚他的口型般，每一個字都說得那般用力，每一個字都讓她清楚的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你！”薛藍兒怒極，無奈疲乏傷重的身子只能任由九兒攙扶着：“是啊，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明日不死，後日也會死。你我總有一日會死，而我又憑什麼來干涉你的生死？”
“藍兒……”莫菱覺得自己說重了，出聲喚她，雙手卻撫上了自己的傷口，一陣隱忍。
“走吧。”薛藍兒嘆息，不願再多說下去，毫無半分留戀地鬆開了莫菱，隨了衆人踏上回程。
莫菱在前，她在後，同走着一條道，相隔之間不到十來步，她望着他獨自走在前方的偉岸身影默默地笑了。
歿生門呵歿生門，怪不得他莫菱是歿生門的門主，怪不得……
這遙遠的距離，怕是她薛藍兒怎般努力都邁不近的。只因遙遠的不是距離，而是他本想遠離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