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左衛,號小東營。
城中四衛所名爲衛,實際兵力大約爲千戶所,號爲達官兵,指揮使姓羽,部下有蒙古人、回鶻人、女真人,早年有些是北疆俘虜,後來融入進明朝,景泰年間從南京調到廣州,分置四營由班軍改爲駐軍。
他們頭上戴着類似清朝的紅帽子,時人說他們且勇且憨,作戰勇敢從不搶功。
這座廣州城四衛之一的城內營寨在陳軍爺眼中沒什麼特別,甚至心裡都沒有半點踏進別人營寨的不好意思,因爲他知道里面都是他的人,他升任順德千戶的表弟鳩佔鵲巢,帶着香山所的傷兵駐紮在這裡。
所以仍舊穿着作戰時被砍出斑駁痕跡鎖甲,吊着左胳膊的陳軍爺站在廣州左衛門口時連罩甲都懶得穿。
什麼叫賓至如歸?
就是他站在廣州左衛門口,守門的都是他香山所的旗軍,人還沒進去就聽見營寨裡大呼小叫:“千戶回來了!”
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姑娘們,你們的恩人來了!”
陳沐帶着家丁踏進廣州左衛衙門廂房的那天,整個燕歸舫的優伶鶯燕站成兩排向他行禮,“奴家謝過陳千戶大恩!”
二十多個大姑娘脆生生地齊齊行禮謝他救命之恩,陳沐還真沒受過這待遇,以至於片刻失神才反應過來。
用腳丫子想,陳爺也能想明白張翰讓他注意身體是什麼意思,顏清遙這小丫頭肯定是帶着整個燕歸舫說是他的家眷進了城裡,被安置在大東營。
這些長相標緻身形嬌美,還眉眼露媚的姑娘們,比他的鵝與炮加一起還多!
難怪張翰叮囑他就算有武藝在身也不能縱慾過度,別說他,就那壯得跟熊一樣的呼良朋也受不住這陣仗!
行,顏清遙行——陳爺沒讓她帶着去燕歸舫,小顏掌櫃把燕歸舫搬到陳爺眼前,真行。
“千戶請稍坐,民女是畫舫船主蘇三。”
蘇三娘帶着矜持笑意引陳沐入座,眼前年過三旬的婦人並不符合陳沐對老鴇這個職業的刻板印象。
面潔無痣眉目柔美,雖不再年輕卻保養極好,錦繡比甲下身段依然婀娜,神態言語也無絲毫輕佻,端茶給陳沐奉上後落落大方地對陳沐再度行禮,輕輕笑道:“奴家已差人去叫顏小姐,她帶鼓腹樓夥計去惠民藥局催州府醫生送藥,當是快回來了。”
說話間,就有打扮乾淨利落的小相公奉上食盒,裡面裝着精緻點心,讓陳沐瞠目結舌,“蘇三,蘇三姐,麻煩你給陳某講講,你們是怎麼從畫舫進廣城的。”
按照這個時代稱呼方式,對面前這位不像老鴇的老鴇應該是叫蘇三娘,不過陳沐不太習慣。
而且他確實很好奇,畫舫是會動的,她們又怎麼會和顏清遙一起逃到廣城裡。
蘇三娘對陳沐這個身上帶傷的武官謙和有禮感而更加尊敬,低頭帶充滿距離感的淺笑,道:“千戶喚奴家三娘子就是,倭寇來時畫舫正在南門外江上,一路向西逃,倭寇船快,七個海賊跳上畫舫,兩個姑娘和恩客橫死,後來合力殺了三個海盜,剩下幾人跳江逃走。”
“殺了海盜?”
陳沐擡頭看看周圍站着的樂工、淸倌兒,要說身段苗條曼妙、模樣俊俏討喜,個個兒都是。可要說殺死海盜?陳沐把目光轉向剛纔給自己端上點心歲數和八爺差不多的小相公——這小鬼難道還有殺人的膽子?
蘇三娘很愛笑,多種多樣的笑每種都透着疏離,“燕歸舫的姑娘們自小習劍藝知兵法,不如舞樂出色,也比不上千戶帶兵平賊那麼威武,有劍在,多少可得自保。”
“只是有兩位姑娘裹壞了腳,既跑不快也騰挪不開,這才讓倭寇得手。”蘇三娘說着低頭就有眼淚垂下,用帕巾輕點兩下才接着道:“收拾衣物逃上岸,又來倭寇追上,燒燬畫舫直追到西門外,如非識得顏掌櫃正在城上,引官軍放箭驅走賊人,姑娘們怕都要給倭寇搶去。”
“所以千戶對奴家與姑娘們是確有救命之恩的,您的腰牌。”
陳沐到這個時代才知道原來娼妓是有區別的,至少娼沒門檻,而妓的門檻很高,最優秀的妓,才學技藝乃至學識,甚至比部分官員還要強。
會做點心會買賣不難,知兵法懂五經也不難,在這個時代,難的是既要會做點心通賈事還要懂兵法知五經。
陳沐對衙門裡的妓伶高看一眼,不是因爲她們的地位光彩照人,是因爲她們未必專精卻極其廣泛的涉獵。
“不足掛齒,早就想到會有這天,留個腰牌給迷糊蛋兒保命罷了。沒有陳某的腰牌,城上官軍一樣會給三娘子開門,一樣會驅賊,他們職份所在。”
陳沐沒打算說出他對妓伶所需職業技能的感慨,神色如常地擺手後才笑道:“小顏掌櫃還登城,她還想教官軍如何打仗?”
“千戶說笑了,顏小姐是上城勸官軍再開城門,把城外乞兒放進來。”蘇三娘這次沒有笑,很認真地看着陳沐點頭道:“顏小姐是良善之人,應有好報……不過乞兒進來後顏小姐又罵了他們一頓,奴家也不知這是爲何。”
陳沐沒繃住,笑出聲。
“是不是一幫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二三歲的混小子?”
見蘇三娘點頭,陳沐笑得更厲害了。
他知道顏清遙請求放進來的乞兒是誰,就是最早鼓腹樓外被顏清遙逮着罵的那幫城南養濟院長大的野孩子們。
“放他們進城無關良善,那幫孩子是養濟院的老相識了。”陳沐笑意緩下來,道:“放他們與善無關,但沒什麼大仇,要是不放,就是惡了,顏掌櫃還是有心胸的。”
“養濟院鰥寡孤獨,都在城外。”
蘇三娘沒有與陳沐爭辯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在她們的受訓中小到說一件事,都沒有斷言的資格,能做決定的是恩客而不是她們。顯然在言談舉止上,燕歸舫無愧廣城名樓,而小顏掌櫃受了太多市井影響,也許站在這樣笑意疏離的美婦面前,只是系統培訓的失敗品。
蘇三娘毫無不快,依然帶着笑意起身行禮,舒緩地拍手道:“姑娘們,給救命恩人唱一曲!”
曲調未成,小顏掌櫃風風火火跑進來,進門抓下四方巾擦着額頭細汗一臉喜意,“你回來啦!”
說到一半,眼光定在陳沐吊着的胳膊上,連燦爛笑容都凝在嚇白的臉上,“這,傷——傷了?”
開海小貼士:小東營,現廣州小東營街,小東營清真寺轉爲左衛旗軍所建。永曆四年春,清軍圍廣州,左衛指揮使羽鳳麒與總督杜永和守正南門,日夜不息。冬月城陷,諸軍登舟欲退海南,羽鳳麒家百餘口不去,杜永和再三邀請,羽鳳麒大罵不從。清軍入城,鳳麒戎服自盡,全家被屠。左衛羽鳳麟、馬承祖、撒之浮,史稱教門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