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普爾科過去屬於西人稅官的港務辦公室如今成爲暫時的東洋軍府衙門,因爲這是唯一一座木石建築,能阻擋艦炮轟擊。
不過其實能不能擋住西班牙戰船通常佈置在艦首的兩門射石炮,陳沐真不敢保證……陳沐覺得這個時代沒有任何東西能擋得住射石炮。
當然,前提是射石炮能打準的話。
老總督阿爾曼薩一宿都沒睡,並不是因泥築的屋子太過簡陋亦或夜裡的蚊蟲叮咬,而是因爲在昨天下午,他派了五名親信攜帶密信奔馬去往墨西哥城。
也是因爲這件事,一夜未眠頂着大黑眼圈的總督開門發現外面立着一聲不吭的帥府親軍,差點被嚇得癱倒在地。
門外的不是別人,是在呂宋憑藉倒戈歸化的浪人蓮鬥,自打跟着陳沐做家丁,浪人的清苦生活算是過到頭兒了,不但白米飯管飽,穿的是過去效忠大名的武士都很難擁有的錦緞衣裳,鎧甲也都是鐵的,再不用穿件麻袍上陣拼殺。
偏愛唐風鎧甲的蓮鬥幸虧憑着武藝與資歷做了小隊長。
像新制的胸甲、受蒙古帝國影響的鐵臂縛這些甲衣他都不太喜歡,這傢伙整個萬曆三年都在攢銀子,終於趕在追隨主家遠征亞洲前給自己置辦了一身山文甲,戴着混鐵獅子唐頭盔,腦後面墜了滿頭染做赤色的犛牛毛,威風凜凜。
就是他把開門的阿爾曼薩嚇得想轉身就跑,結果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還多虧了蓮鬥眼疾手快,趕忙把老總督扶起來,用在呂宋學來熟練的西語說道:“總督,大帥有請。”
這人心裡有鬼,看誰都像鬼。
不過有時候也會真撞上鬼。
白牆橘瓦的港務二層小樓還是那副模樣,極度缺少安全感的陳沐不論走到哪裡都戒備森嚴,壯着膽子跟隨蓮鬥本部一衆佩刀腰帶協插的親兵邁步進去。
堂中陳沐捧着茶碗大馬金刀地坐在正中,杜鬆捧着金瓜侍立身側,堂前三人跪倒,看服色穿的是亞麻襯衣。
“總督來了,坐。”
放下茶碗的陳沐在笑,笑得阿爾曼薩的心跳起來像要從喉嚨撞出來,看着自己派出去此時本該已經趕到墨西哥城的騎手卻跪在這裡,他坐也坐不踏實。
“總督這一夜睡的怎麼樣?陳某是沒睡好,半夜被部下叫起來,說是有人要去給墨西哥城送信,信上把我們所有情報都說得清清楚楚。”
陳沐臉上的笑容隱去,很認真地扳起手指數着道:“說明軍主力艦隊南下迎戰秘魯軍團,另有一部分兵襲擊秘魯總督區。”
“阿卡普爾科港當前守備空虛,只有陳沐一千多個親兵與上千工匠,在東面的兩處要道,分別佈防七百與九百步兵,另有九百騎兵作爲預備隊。”
“還附上地圖,連圖都是我的印刷廠印的,阿爾曼薩——”
陳沐眨眨眼,茶盞放至桌上,兩手扶着自己膝蓋,皺起眉頭極爲困惑,頓了頓才接着說道:“你是不想活了呀!”
卻沒想到,阿爾曼薩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似乎早就想好向墨西哥城送出這樣的書信自己會落得如何下場。
也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想清楚一切的阿爾曼薩在面對陳沐時纔像一個龐大帝國的封疆大吏,這種底氣回到老總督心裡的明顯特徵便是他挪了挪屁股,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坐姿。
不知爲何,他先是擡起左手讓陳沐看了看,整個手掌包着昨天換好的紗布,炎熱氣候下膿水與藥膏與紗布粘在一起讓那隻手看上去像根流水的爛茄子。
“我被我的國家的年輕人刺殺,失去手指,但我並不認爲有什麼可惜的,因爲我失去兩根手指能讓更多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保住生命,不必同明國在戰爭中分出生死。”
“那個時候我知道,你爲你的君主而來,爲明國在新大陸獲取利益勢在必得,適當讓步能暫時填飽你的肚子,火炮貿易也能讓我的國王得到利益,鞏固在歐洲的統治。”
阿爾曼薩左手僅剩的三根手指在身前比劃着,神態自如彷彿昨日,但實際上在他心裡就已經知道從昨天他派人送出書信起他們就已經是敵人了。
但他並不對此感到畏懼:“後來發生的事不是我想看見的,我仍寄望於減少西班牙的損失,即使失去新大陸南方,只要保住波託西,只要保住墨西哥,那些沒有價值的土地對國王並不算什麼損失。”
“但將軍從開戰起,就沒有打算在新大陸爲西班牙留下什麼吧?也許我老了,對明國的畏懼讓我更傾向妥協,但我不是國王的叛徒。”
“如果那些孩子能一直和我站在一起,這個協議應該是個好結果;如果我能和那些孩子一樣堅強抵抗,我也能用老人的智慧去幫助他們。”
阿爾曼薩並不認爲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同樣他也不認爲貝爾納爾的選擇是錯的:“但現在我對自己在這場戰爭中起到的作用而感到羞恥,放了他們吧,一切已經無濟於事了。”
阿爾曼薩口中的‘他們’是那三個騎手,他將依然完整的右手張開,左手吃力地從身上摸出黑曜石做的菸斗噙在嘴上,確認陳沐看見他張開的手,這才摸出邵廷達送他的打火機點燃菸斗上的火絨,深深吸了一口。
“五個,昨天夜裡我派出了五個騎手,有兩個幸運兒成功穿越將軍的防線,畢竟很少有人仔細檢查自己這邊不是麼?”
煙霧在堂中暈開,老阿爾曼薩神態坦然。
“在這場龐大的戰爭中,一個老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也許新西班牙依然會輸掉戰爭,但至少最後一刻,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神明會寬恕我犯下的罪過。”
阿爾曼薩罕見地用漢語說出一句:“用你的道理殺死我吧,此時此刻,我心如止水。”
“說完了?”
陳沐等了很久,見阿爾曼薩不再說話他纔開口,興許是嗓子幹了的緣故在他開口時自己的聲音讓他想起在清遠養的那兩隻大鵝,便慢條斯理地端起桌案上的茶杯細細品了一口。
“咳咳,茶都涼了。”
“是老頭兒都這麼極端,還是隻有西班牙的老頭兒這麼極端?”
陳沐皺皺眉頭,動作還沒做完又趕忙擡手在眉心揉了揉,打仗的人發愁多,再這麼皺下去他的臉上會長出川字紋,增添兇惡有悖於他溫潤如玉的形象。
做完面部護理,他才攤開手對阿爾曼薩道:“走了兩個騎手我並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我和你,你居然揹着我給貝爾納爾送信。”
“我們不是朋友麼,你心裡沒有把我當作朋友,如果你把你的想法告訴我,我會找到更合適的解決辦法,儘管我們一個明朝的亞洲經略一個是西班牙的新大陸總督,但我會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即使不能,我也會同意你給貝爾納爾送出這封信,信上內容一字不改。”
“在我的旗軍發現這些,我請你過來問清楚,你卻認爲我要殺了你,你們對我的誤解太深了。”
陳沐很遺憾地低頭,無視杜鬆等人異樣的目光,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好像幾天前港口議事廳裡目光直視阿爾曼薩,言之鑿鑿地說要把戰爭打到天荒地老的不是他一樣,道:“你見過我殺人麼?沒有,因爲陳某一直與人爲善,與人爲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