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墨利加,秘魯,利馬。
四十五年前,西班牙海盜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率船隊入侵,在交給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的口信中,他這樣說着:“請轉告貴國君主,歡迎他大駕光臨。至於何時來和怎樣來,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思辦。不管他以什麼方式來,我都會把他當朋友和兄弟接待。我求他快來,因爲我渴望和他見面。他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或侮辱。”
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會面中佛朗西斯科皮薩羅用突然襲擊的方式俘虜了印加國王,並勒索一屋子黃金與兩屋子白銀的贖金。
事情真正的問題出現在印加人真的交出一屋子黃金與兩屋子白銀。
勒索到大量財寶後,弗朗西斯科皮薩羅背信棄義地用絞刑將其處死,在印加國王死前的幾個月裡,西班牙人從巴拿馬召集援軍,真正的戰爭在國王阿塔瓦爾帕死後打響,但當時印加人已無力迴天,龐大的帝國宣告滅亡。
如今,西班牙人在利馬設立總督區,管轄着周圍一切土地,儘管依然保留薩帕·印加的稱號,但此後歷代薩帕都只是西班牙人的傀儡。
在利馬港口,三艘與西式大船不同的大船正緩緩起航,在由黑紅爲主體的船殼上,左右兩側分別有一顆像魚眼般的印記,三艘明船與停靠在港口的西班牙戰艦相比並不算大,甚至就算武裝商船都比它們大些,船上立着雙桅硬帆,緩慢地升起到相對不高的位置,向西北方向緩緩起航。
三艘福船左右,是唐胡安爲明朝使者準備,由兩艘大蓋倫、四艘小蓋倫組成的護航艦隊,這艘艦隊在海上有不可匹敵的震懾力。
耶穌會傳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身形蓋在神色的教士大袍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異域風格的艦隊,扣上兜帽帶着侍從自港口聚集的人羣中緩緩離開。
“滾回去幹活吧,你們這些骯髒的米塔!狂歡結束了!”
一隊不論男女的印第安人身上衣袍被扒光,腳踝被拴上繩索,由一個西班牙士兵帶着四個披鍊甲衫的印加混血兒帶領下離開港口,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因爲聚集在港口的印加人並不多,這裡更多的是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甚至還有到這裡討生活的意大利人和法蘭西人。
在這座象徵着歐洲富貴之源的城市裡,唯獨沒有英格蘭人。
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與國王菲利浦的矛盾已經激化,英格蘭人只會躲在海上策劃一次又一次對他們船隊的襲擊,正如秘魯總督區胎死腹中的襲擊明船隊的計劃一樣。
“這年月真是難熬,對吧?”
神父阿科斯塔用厭惡的目光看向那幾個押送印加奴隸的士兵,向身旁的修士低聲說着。
在半個時辰之前,少數印加人被披上奢侈布料的衣物,被加入到明國使節的送行隊伍中,因爲在利馬的宴會上,耀武揚威的明國人無禮地說出看膩了西夷面孔,爲此他們不但準備出兩個不用施行米塔制的酋長陪酒,還從奴隸中選出一批人洗淨了穿上衣服,只求把這些無禮的明國人弄走。
米塔制度是西班牙人爲接受統治的印第安人量身定做的徭役制度,每個村落除酋長子女與病殘者外,所有成年男子必須執行,每年按七抽一的比例執行四個月的強制徭役,從事殖民者指派的勞役。
他們絕大多數被派往礦山,種植業園、鋪路建房、搬運貨物也是有必要的。
這個時代,從這塊大地經歷的苦難中,流出的血液是白銀、肢解的骨肉是黃金,巨量財富加入世界流通的貿易之中,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受到這份財富的衝擊,何況西班牙人。
明智的修士們已經意識到,他們的意識形態正受到挑戰,在對征服印第安人持倫理道德立場的薩拉曼卡學派出現並走向高峰的時間裡,耶穌會已取代多明我會成爲天主教第一教派,政治危機與宗教危機同時爆發。
西班牙人的良知在拷問着自己:戰爭公正嗎?印第安人應當得到補償嗎?
尤其在今年初,他們在墨西哥沿岸設立的所有據點被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一掃而空,教士們也不禁捫心自問:福音化的手段失敗了嗎?
還有西班牙國內及秘魯總督區爲對抗與明國不公正的條約甚囂塵上而的戰爭派,他們在各個階層試圖鼓動對明國發起一次完全的征服戰爭,以抵消他們的挫敗感與危機。
關島之戰給西班牙人帶來的後果太過慘烈,狹小作戰範圍內大量軍隊集結併發生密集而高烈度的戰鬥,言語不通與巨大矛盾使那次戰事成爲殲滅戰,儘管那場戰鬥中僅有不到六千名西班牙人蔘戰,卻給秘魯總督區幾乎每個殖民者家庭都失去了一個甚至更多親人。
超過兩千個失去父親的孤兒,無所事事地遊蕩在各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讓每一寸土地都顯得那麼觸目驚心。
或許生活在馬德里的貴族不用看到這樣的情況,使他們能夠與明國簽訂議和條約,但在執行戰爭的秘魯總督區,好鬥的西班牙征服者則沒那麼容易忘記戰爭帶給他們的恥辱。
人們陷入了巨大挫敗帶來的偏激之中,在同一個國家的人羣當中,居然會涇渭分明地劃出兩派。
一邊是上至國王下至人民舉國籌備一場新的戰爭,在由國中漂洋過海傳回的書信中,主的森林被砍伐殆盡,用來製作國王遠征的東方的龐大艦隊。
可另一方面,以倫理、道德、自然法與人權爲中心的薩拉曼卡學派迎來新的春天,自關島之戰後,越來越多的修士認同他們的學說,即所有人類都擁有共同的本質,他們也都擁有共同的權利,例如自由的權利。
甚至主張‘人民’本身是神授主權的媒介,只是在各種不同情況下,權力才流到了君王手中,當君王是不正義的,‘人民’可以違抗甚至推翻他。
西方沒有陳勝吳廣,自然也沒有紮根在東亞血脈中對抗暴政的民主之魂。
但此時此刻,另一種不同的民主如野草般在這片大地上瘋長,終有一天會成爲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神父阿科斯塔就是這個學派的一員,他低聲對同伴道:“走吧,修士們的全體大會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