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洋旗軍倒下了。
隊列最前執旗的百戶上下摸着胸腹,只感到胸甲的平滑弧度與銅焊彪的團紋。
當然還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嚇人了!
隔着一百五十步,幾桿銃朝軍陣打過來,站在隊列最前無依無靠的百戶背影偉岸,實際上攥着旗杆的手都冒出一片滑膩的汗。
在他側後方十五步外是一左一右兩名執旗的總旗官,總旗官側後左右是五名執旗的小旗官,只有看到他們這些跟自己一樣立在單個立於陣前的身影,百戶心中才有些許慰藉。
這個時候百戶就很羨慕自己的副職的,試百戶、副旗、另外五個小旗官及軍醫都在長蛇陣背面,他們不用挨銃子。
‘陳帥這個隊形缺德極了,雖然軍官輔以陣中宣講官能最大程度地保證軍陣不崩潰……但他媽軍官很容易先崩潰啊!’
百戶以非常怪異的姿態向前走着,以北洋軍府操練了無數次的標準端旗姿勢,挺胸端着三角鑲龍旗,照着軍陣中的鼓手鼓點向前邁出大步,可腦袋卻向後歪着,一會向左掃視、一會兒向右掃視。
他看了三遍,確實只有一名旗軍倒下,後面的旗軍邁出大步補上前面的空位,軍陣後方的軍醫快速上前視看傷情,死了就暫時不管,沒死解開甲冑上酒擦傷、上藥包紮,然後不必上前跟住隊伍。
因爲在北洋的軍醫操典中寫明瞭,交戰過程中傷亡是不會斷掉的,軍醫只需要繼續上前尋找傷員包紮就好了。
雙方兵陣的距離縮短比想象中要慢,明軍不斷向前,並不放銃,而混血軍團的試圖與明軍平行,後面兩個方陣向南移動,只有第一個小方陣嚮明軍射擊。
前排火槍手射擊後向後方退兩步,借隊列間隙退到火槍手最末緊挨着矛手裝藥,矛手隨之後退一步,第二排的火槍手射擊、繼續後退,循環往復,不斷地將火力嚮明軍百戶隊傾瀉。
這使他們的火力非常連貫,儘管在遠距離發生極爲失準,但火力的連貫得到最大保持。
而明軍前進的速度比他們後退得快,雙方的距離不斷縮短,戰場上出現極爲詭異的情況,令雙方都很難受。
明軍百戶隊不斷被西班牙人射擊,儘管西班牙人的火槍數量不多,遠距離精度也很差,但時不時倒下一兩名部下還是讓人很焦躁。
混血兒們更難受,統一深藍軍服外穿胸甲與甲裙的明軍百戶隊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太大了,有時候明明看見子彈打在對方身上,卻只是讓其頓一下隨後繼續向前。
即使有人臉上中彈仰面倒下,整個軍陣也沒有呼聲、沒有畏懼,所有人面不改色地繼續前進,端着火槍卻並不發射,甚至行進間沒人發出叫喊,像一羣魔鬼,只有鼓聲。
不是音樂、沒有曲調,只有強勁有力而連貫好像押着心跳韻律的咚咚聲——沉默向前。
在他們開始交戰的過程中,南面諸百戶隊在邵變蛟的命令下自交戰的百戶隊背後向北跑步前進,試圖將西班牙陣形向東南方向河流壓迫,那是唯一一座小橋所在的方向。
四個百戶隊被邵變蛟留在後方,面西列陣而立,在工兵的率領下自背後背掛的攜行具中取出短鏟,就地挖起臥姿坑。
跑過去的騎手騙不過邵變蛟,哪怕他也對火箭炸過之後沒讓西班牙軍團出現潰兵而驚奇,如果四面八方都有潰兵他就信了,但只有西面,而西面,早上西軍出營三個連隊時他在山上用望遠鏡跟他義父看得清清楚楚。
而埃雷拉又向東撤出百步,顯然西軍想要夾擊他們,對邵變蛟來說,雙方的作戰思維出現矛盾,哪怕明知道這是個夾擊的坑他也必須跳進去。
他要從西北向東南壓迫埃雷拉,也必須從西北向東南壓迫埃雷拉,只有這樣才能讓西軍在劣勢時從哪退往對岸,那個時候西軍不會再有陣形——黑雲龍的騎兵就在那邊。
埃雷拉後退了足有二百步,三個連隊都進入戰鬥位置,正面超過九十名火槍手全部加入射擊,一次齊射能開出三十槍。
好在明軍這邊也有四個百戶隊進入陣形,儘管人少,但縱深更單薄的明軍陣形交戰寬度卻與西班牙三個連隊七八百人組成的方陣接近。
現在西軍一次齊射,能倒下兩三名旗軍,邵變蛟以目力測試着雙方距離,已經非常接近四十步了。
邵變蛟想在三十步放銃,西班牙人八百多人只有不到二百杆銃,他的前列四個百戶不足四百人卻有超過三百杆銃,三十步一次輪射就能打翻對方近百人。
他們如果接着退,第二次輪射還能打翻五十多人;他們若不退反衝,四個百戶後面除了防禦北面的三個百人隊,後面還有三個百戶的預備隊,五百杆銃也能打到他們退。
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
七十步距離時,有一名總旗被鉛丸射中胸口,他向身後的旗軍拍拍胸口凹痕,繼續像沒事人一般率隊前行,極大地鼓舞了旗軍的士氣,讓所有人都更加振奮地前進。
但到五十步時,這個總旗太倒黴,再一次被火槍射翻,這次他沒再站起來,儘管只是受傷,但這給後面的旗軍帶來極大心理壓力。
不單單一直後退的混血兒精神受到明軍壓迫,北洋旗軍的精神也已經幾近崩潰。
邵變蛟快步自陣線後穿向前方,在戰線右前方拔出腰刀,軍隊中的樂手吹響嗩吶,嗩吶一聲變調長鳴,各隊鼓聲戛然而止,旗軍轟踏的腳步停頓。
再一聲嗩吶短鳴,扛在肩頭的鳥銃放下,一排上好彈藥的鳥銃端起瞄向前方。
鼓聲突然一停,明軍這個動作甚至讓對面三個小型西班牙方陣頓了一下,彷彿沒了鼓點他們也不會走路了一般。
當第三聲嗩吶齊響,整齊的銃音響徹戰場,在明軍長陣前炸起一片硝煙,西班牙軍陣最前火槍手、側面長矛手應聲而倒。
咚……咚!
兩聲鼓音,發射完畢的鳥銃手退後,二排三排銃手上前,嗩吶聲重複響起,舉銃、射擊、後退裝藥。
嗩吶樂手吹響軍號的節奏極爲精確,每隔四息舉銃、四息射擊、四息後退,確保輪射中銃手有充足時間瞄準、射擊、裝藥,再一次輪射。
北洋旗軍的標準是在三十六息中完成一次輪射,單從射擊速度上,比西班牙人倒退射擊的速度稍慢,但更連貫,關鍵在於……同樣寬度,他們的銃更多、火力更兇猛。
一次輪射、兩次輪射、三次輪射!
在右側未被放銃硝煙遮蔽視線的邵變蛟樂翻了,西班牙人居然沒有還擊也沒有後退,就呆呆站着挨銃!
他這可不是西班牙人從那麼遠的距離就那麼幾桿銃射擊,每一次輪射都能讓西班牙人躺下數十人,單單三次輪射就讓對方的士兵數量和自己差不多,方陣裡的西班牙人似乎被嚇呆了,居然什麼舉動都沒有,甚至有人豬油蒙心向明軍陣線潰逃。
他認爲可以趁此時機一鼓作氣將敵軍擊潰,正轉頭打算用手勢命令樂手改變戰法,轉向左側的瞬間臉上變了顏色。
那是從志得意滿的狂喜陡然變做驚恐的模樣,甚至連臉上細細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彷彿有一道寒氣自天靈蓋竄向尾巴骨。
極度扭曲的臉愣了一瞬,猙獰面孔用此生最大的力氣失聲大喊。
“上——銃——刺!”
轟鳴的馬蹄聲裡,鋒銳矛頭比猙獰的具裝戰馬更早刺破硝煙,向兵陣踐踏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