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納爾攥着皇明旗一角站在總督府的露臺上,這裡視野極好,臨着墨西哥城寬廣的武器廣場。
如果是白天,從這個位置目光越過廣場中間的炮臺鐘樓,能看見對面正在施工的大教堂。
不過此時明月高懸,貝爾納爾只能看見遠處黑暗街道打着火把巡行的衛兵。
今天早上,西北靠近塔斯科的新貴族,也是那片土地的種植園主,那個姓桑切斯滿腦肥腸派他愚蠢的混血僕人騎了一夜的馬來到墨西哥城。
僕人報告有一股十幾人的士兵闖進他在山下的種植園,殺了幾個奴隸,燒了兩片棉花地,搶了些微不足道的菸草。
就爲這些,桑切斯希望貝爾納爾能把那十幾個士兵吊死在塔斯科——那是一座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市。
西班牙攻陷阿茲特克人的國都,派出探險家在整個新大陸搜尋金礦,在塔斯科沒發現金礦,卻在那找到大量的銀、鋅和銅礦,移民潮蜂擁而至,使得那成爲中美洲最早靠白銀繁榮起來的高原城市。
塔斯科離墨西哥城只有十七裡格,也就是二百里距離。
那個愚蠢到家的桑切斯就不會發動他的大腦想一想,爲什麼在離墨西哥城如此接近的地方,會出現亂軍?
中午更糟的消息傳了回來,今天凌晨,一支由六十四個混血軍團士兵組成的潰軍再次經過塔斯科,這一次他們目標明確,襲擊了一座銀礦,殺死礦山中監督的十二名士兵,控制八百多個印第安礦工,將未經加工的銀礦石用馬車拉了整整一噸半,打算往北走。
之所以是打算,因爲在他們離開塔斯科前被另一夥潰軍趕上,一個要求平攤銀礦,一個不願意,雙方看着富麗堂皇的塔斯科一拍即合,丟下礦石馬車集結部隊掃蕩了城外六個種植園。
無獨有偶,糟糕的消息不單單墨西哥城西北方向出現潰軍作亂,在北邊早在數日前就已收到傳信,自貝爾納爾軍團向南回撤,留守在要道的四個要塞駐軍中三支小隊都因兵力不足、畏懼印第安部落集結軍隊的恐嚇而撤退。
還有一個沒撤,再想發信讓他們那二十五人組成的小隊已經沒了,木質塔樓被拆毀,只剩下旁邊堆起一座印第安人的高臺土丘。
在剛剛,月亮升上天空,貝爾納爾終於得到完全確鑿且準確的消息。
造成北方印第安部落集結軍隊的罪魁禍首之一,埃雷拉及其率領的整個混血軍團已被殲滅。
貝爾納爾之所以確鑿地認爲這支軍團被殲滅了,是因爲那場戰鬥已結束的六天了,只有三個人活着回到墨西哥城。
這三位幸運兒分別是一名連隊被擊潰後差點因拖欠部下工資被譁變殺死的連隊長戈麥斯,戈麥斯連隊的理髮師以及戈麥斯連長忠實的隨從,同時他的隨從也是一名尚未習慣的瘸子。
大腿被明軍騎兵砍了一刀傷口爛得像被片開的西班牙火腿般的瘸子都跑回來了,那些身體健全的潰軍還沒回來——這肯定是不回來了啊!
寂寞的煙被從貝爾納爾口鼻間被吐出,他嚥下一口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葡萄酒,凝視杯中深紅液體,突然抿着嘴從欄杆外傾下,轉身從酒櫃上取過一瓶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朗姆酒。
低頭、倒滿,並不去喝,只是垂頭看着,火把映照下銀盃中朗姆酒是很深的琥珀色,讓人不自覺地發呆。
直至肩頭被披上一副奧斯曼帝國工藝的毛毯。
正如貝爾納爾來自西班牙國中顯赫的公爵家族一樣,他的妻子同樣擁有顯赫出身,來自奧地利哈布斯堡治下波西米亞王國,不過因家族信奉加爾文教令其西班牙沒有話語權。
妻子沒有說話,貝爾納爾嘆了口氣,依然看着漆黑街道上巡邏衛兵的點點星火,道:“以前我認爲阿爾曼薩是個膽小鬼,真遺憾,我好像錯了。”
“戰報你聽完了麼?”妻子立在貝爾納爾身後,端走他的酒杯道:“你不喜歡喝這個——雖然它能讓人快樂,但指揮官戰前需要有清醒的頭腦,我聽說戰報只說到明軍出現在戰場上,你就推門離開了。”
貝爾納爾轉頭看了一眼妻子,耷拉着眼皮道:“埃雷拉在山東面向白馬布陣,明軍從戰場背後出現,沒什麼好繼續聽下去的了。”
“你該聽下去的,他們對明國軍隊的兵力描述有極大出入,上尉說有七八千人,隨從也說七八千,但他的理髮師說明軍在背後只集結了一千多步兵,沒有長矛沒有火炮,甚至連瑞典方陣都算不上。”
貝爾納爾輕笑一聲,道:“那不可能,埃雷拉雖然是個雜種,但他的秘魯經常以幾百人就能對抗幾千個印第安人的圍攻,並撐到援軍感到擊潰他們。”
“他的軍團還有二十名騎士與一百多個輕騎兵,如果沒有長矛,他們不但無法抵禦方陣,更不能防備騎兵,一百名輕騎兵就能殺死幾百人。”
他的妻子點頭道:“確實如此,理髮師說他們一直佔據優勢,騎兵一度踐踏明軍陣線,拖住騎士,直到明軍騎兵趕到……後面的事理髮師什麼都不知道了。”
貝爾納爾轉過頭,手裡緊緊攥着那面皇明旗一角,眼中藏着最深的疑惑,問道:“你願意相信理髮師的話,而不信任上尉與他的隨從?”
後世有人說戰爭是數學問題,但實際上數學並不能解決戰爭的全部問題。
戰爭,是一羣人各懷鬼胎,各自攥着所知情報去推演未知,並根據推演出的未知進行下一步決斷。
作爲長時間服從命令的軍團長,貝爾納爾還沒有完全掌握篩選大局情報的能力,但還在他有能夠解惑的妻子。
妻子說:“戰敗的軍官會把敵人誇大,但不會有任何人願意縮小將自己擊敗的敵人規模,除非明軍有六千騎兵……否則我更願相信理髮師的話,襲擊貝爾納爾的明軍是一支由一千二百步兵、三百騎兵組成的軍隊。”
這個數目的騎兵,在一般軍隊中比例已經很高了。
貝爾納爾聽着夫人的分析,眼睛亮了起來,這就說得通了。
“這就是明軍並未追隨潰軍攻來墨西哥城的原因,他們兵力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