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就是陳沐口中的‘糊塗蛋’,但四省遊民法令被朝廷下達時並不是這樣的。
法令中嚴令百姓在出海時自行購置三月口糧,百姓搭船前通過關防也確實絕大多數都帶着足夠吃用的糧食,可當他們到海上時,一些人的糧食就沒了。
問題主要出在南直隸,廣東福建兩省的關防嚴格,南直相對鬆懈,讓一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機,有些糧食在關防之後被人購置回來,還有些乾脆是糧商上船,把百姓的米糧用超過平時的物價購走。
人人都覺得這趟航行未必會有三個月那麼久,人人都覺得自己餓一餓抵達新大陸就沒事了——被這種誆騙傻子一樣的手段把糧食買去換來白銀。
在他們看來,過去新大陸也要買田置地,哪怕地價低廉,銀錢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錢就能買更多的地啊!
這些糧食都不多,只是一個小缺口。
真正稱得上災難的情況發生在海上。
經過日本的時候,戰爭剛結束的日本物價飛漲,各地商人在過去的大名如今的都督同知麾下經營的生意成了最後的狂歡,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能發財的機會,把沒用的兵器、貨物高價從百姓、糧商手中換來糧食。
手握糧食的糧商一面擔憂着儲存糧食的小船會被北洋旗軍的巡船發現,又擔心將來手上有糧食這些同船的百姓餓瘋了會不會對他們下黑手,大量糧食藉着停靠日本的短暫機會被轉手倒賣。
大多數能發現商機的眼睛也能用來發現危機。
出海月餘,北洋旗軍艦上糧草吃完,開始從作爲輜重船艦的民船上搬運糧食,直至此刻他們尚不知上千條民船上孕育着怎樣的危機。
先是出現糧偷兒,被發現後在北洋旗軍嚴苛的軍法下直接銃斃,情況卻沒好到哪兒去,幾天時間裡便演變爲明搶。
飢餓是人類最大的動力,餓殍無所畏懼。
民船上百姓多、旗軍少,因憐憫之心擅自開倉放糧的旗軍,有;冷漠到底銃斃衝擊船艙百姓的旗軍,有;實在不敵一把火燒了船同歸於盡的,也有;被百姓殺死或逼入海中淹死的,也有。
茫茫大海封鎖地域空間,成了密閉的囚籠,當災禍發生,旗軍揹負銃炮包圍試圖逃跑的民船,事情原本會變得更早。
實際上這十萬軍民能平安抵達麻家港,都要感激一個人。
這人皮膚黝黑,身材無福祿之態卻有不符合老邁年齡的結實,穿着緋袍受旗軍指引進入港務衙門中庭,拱手便已拜倒:“下官海瑞,開軍糧以哺百姓,甘受經略責罰。”
官廳之中,陳沐正與阿科斯塔進行談話,海瑞突如其來的拜倒令他匆忙起身,接近失態。
“海公快快請起,陳某可受不得這大禮。”
說實話,被十萬軍民東來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的陳沐看見這張堅毅的臉特想罵娘,從牙花子裡擠出一句:“誰把您給派來了?”
咱這亞洲經略還沒做出什麼大成效,朝廷先給這尊大神派來算怎麼回事?
海瑞緩緩起身,身側的陳沐親兵將漆盤奉上,裡面盛着亞洲副使的誥命、朝廷的書信以及海瑞對海上放糧的報告。
海瑞在海上行使亞洲副使的職權,殺了引起禍患的糧商與向官軍動手搶奪軍糧的禍首,並依北洋軍法將私自放糧的旗軍擒拿,開倉放糧九萬石有奇,穩住人心並將罪責一力擔下。
一年的兵糧被吃了一半兒,陳沐該罵娘歸罵娘,但以十萬生民爲重,他並不覺得海瑞做錯了,換了他在海上肯定也會這麼做。
海瑞不是個凶神惡煞的臉譜,恰恰相反,他這個人很會變通。
早年胡宗憲做總督,胡的兒子路過海瑞主政的淳安縣,向驛卒發怒,把人家倒掛起來,人們把事情報告海瑞,說驛卒把胡總督的兒子得罪了,這問題棘手,該怎麼辦?
海瑞說:不!過去胡總督考察巡視各地衙門,都命令不要鋪張,胡總督是好官,他兒子肯定也是好人,現在這個人行裝豐盛,一定不是胡總督的兒子,抓起來!
打開袋子,胡宗憲兒子帶來數千兩金子,被海瑞沒收到縣庫裡,還派人飛馬報告胡宗憲,說有人冒充總督兒子。
胡宗憲拿海瑞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甚至還有點想笑。
海瑞讓官場討厭、讓陳沐懼怕的不是他軸、不是他犟,是他不通所謂的‘人情’。
單就陳沐來說,他喜歡什麼樣的下屬?像邵廷達、付元那樣,心裡記着我對你有恩,我繼續施恩你繼續報恩,別管什麼時候你都無條件支持我,大家都好。
別看人人都說討厭這人情關係,但那討厭的是別人的人情關係,自己的人情關係都一點兒不討厭。
可海瑞是個異類,他不跟你講人情,他和你講道理,道理一旦講不通,炸恩主都有可能。
徐階對海瑞有恩,大恩,當年別人要把海瑞絞刑,被徐階壓下來。
到高拱鬥倒徐的時候,要拿早年徐階給嘉靖帝寫青詞蓋道觀的事整死徐階,但海瑞能理解徐階在嚴黨主政下寫青詞討好皇帝的自保,覺得徐階對國是有功的,就上書爲徐階辯白。
可等到海瑞主政應天,清丈田畝治理土地兼併的時候,他和徐階的問題就講不通了,要治應天兼併先治松江府,因爲松江攏共九百萬畝田地,老徐家十五萬畝,佔了六十分之一。
海瑞看來,有恩是一回事,有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辦就大辦,幾乎要拿出洪武朝的酷政來辦……結果徐家退田四萬畝、應天府兼併消減、地方吏治爲之一請,不過海瑞的官也被罷了。
“老夫就是一事不明。”
海瑞沒頭沒尾說出一句,陳沐也沒聽懂他究竟不明白什麼,不過海瑞也沒賣關子,跟陳沐是老熟人了,開口道:“閣老奔喪回江陵,爲什麼非要坐三十二擡的轎子,老夫真不明白。”
“兩人擡的就走不動了?馬車牛車驢車就不行了?自己下地走難道就有失體面了?”
海瑞的臉上帶着難以名狀的悲哀,看着陳沐道:“我寫了封信,給陛下,我想問問,但沒人回答——大明朝的祖制不是這樣的,大明朝的首輔也不該是這樣的。”
陳沐深吸口氣,他明白海瑞爲什麼過來了,可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些尷尬地轉過頭才發現阿科斯塔修士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擺擺手道:“修士回去吧,去墨西哥城將我的請求轉達貴國公爵,糧食貿易,越快越好,每過七天,收購價降兩成,五個七日之後事情就不用談了,我帶他們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