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舟知道凌止陽最近比較煩，他第一次負責極重要的項目，XDL公司對一家國有公司的集採。突破口很難找，因爲他們的銷售員打入不了內部，但誘惑極大，估計是他在XDL做銷售以來最棘手卻最有重量級的case,如果不能找到對的突破口，就算他本人親自出馬也未必能十拿九穩，國有公司的集採與跨國公司不同，做事依舊很有行政風範，極難突破，一般的銷售方法很不對路。
但凌止陽卻不清楚爲何XDL突然如此器重他，按說他的資歷似乎還不夠格負責這單大項目——佔了公司年底指標的三層！雖然是個機會，做好了自然又可以加薪加分紅，但壓力也不是一般大，做差了也要付出代價。國有公司這潭水相當深，比如業務部的經理樑宇華，就是個辦事滴水不漏的人，四十出頭的年紀，爲人極其低調，辦事嚴謹挑剔，很難親近。凌止陽和他的團隊已經開了很多次會討論相關方案和人員，但他們的計劃總是隻能在邊緣徘徊，把握太小，他們急需摸清樑宇華個人的喜好。剛纔公司的電話找他回去，也是有了一點小眉目。
看着凌止陽電話不停，薛遠舟微微抿了一口特色自釀米酒，這恐怕是這家川菜館給他唯一印象不錯的東西，權當作喝完烈酒後的茶水調劑，居然還算得上意外的驚喜。倒是很想見識一下年紀輕輕便頗有作爲的凌止陽到底有多大的手段——很不幸，他是凌止陽任職的XDL集團的最大東家。一般人只道是外國人是老闆，卻沒有人知道他本就是華裔，薛家很早就在美國起家，有這樣的根基並不奇怪，鮮爲人知而已。加上他從不喜歡向別人賣弄自己，只除了一次任性，高調得可以——朋友也常以此笑他也曾烽火戲諸侯，當了一回周幽王。
爲了沈歐藍，他還真是常常破例。
不過他並沒有刻意爲難凌止陽，欽點了他作爲將才去負責集採也不算太假公濟私，但也不是好習慣，更不應該老爲沈歐藍失去原則。
何茉吃得極斯文，估計忍得很辛苦，但眼睛裡放着精光，讓他有點好笑，身邊帶個女人是可以省不少麻煩，但她本身也是個麻煩。
“派你來的那個人，是不是姓莫？”薛遠舟點了一根菸，他覺得壓抑，近在咫尺卻不能去找她，當然，就算她不回頭，他今晚也是要去找她的。
何茉一愣，彷彿思考起來，記得那個男人有一副極爲精緻的臉孔，頭髮略長，身上有香水味道，似乎還有着輕微的潔癖，不允許別人觸碰。人家似乎叫少爺的時候似乎叫過一聲莫少爺，“好像是。”
薛遠舟擰滅了菸頭，微微勾起了嘴角，他沒有猜錯，沒想到他依然賊心不死，莫懷珏？他難道還要和他搶藍藍？看來當年給的教訓還不夠，“一會兒你先回酒店。”
薛遠舟終於走了，何茉也鬆了一口氣，開始大吃起來，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頭，那個姓莫的人爲什麼還要這樣做呢？其實薛遠舟也煩了，他知道何茉的來歷，自然就會送她回去，不過他會送莫懷珏一份“大禮”以答謝他的不識擡舉。
**** ****
凌止陽的手機又響了，沈婭理解地擺擺手，吃得連頭都沒有擡，她覺得經過幾次鋪墊，今天應該可以猛吃一頓辣的。
“嗯，嗯，是。”凌止陽放下了筷子，擦嘴的動作都是如此優雅，每點一次頭，眼神都愈發嚴肅一分，沈婭呆呆地看着他，彷彿隔了千萬裡那麼遠。
這個男人，是愛她的嗎？是她愛的，還是努力想愛的？甩甩頭，彷彿要把這個可怕的念頭趕出去，爲什麼還是那麼想念薛遠舟，如果他在對面，不光是爲她夾菜，甚至還喜歡喂她，他要她吃東西吃得大口大口，往往一口沒有吃完，另一口又餵了過來，她吃得腮幫子鼓鼓的，還要抽空抱怨，“慢點嘛。”
印象中，他的飯量不大，反倒是喜歡看着她吃，然後她抗議，他煞有介事：“把你養得肥肥的，像個小豬，就不會跑了。”
撅嘴抗議，她纔不要當小豬，“到時候圓滾滾的，我就滾着跑。”
“跑到哪裡去，我一定會來抓你的。”
……傻乎乎的情話猶在耳邊迴響，沒有養肥也跑了，跑了也沒有人來抓她回去，她在期待什麼？她居然還有期待，在經歷了那樣一段血淋淋的記憶後，竟然還會有期待……她佩服自己的無恥，凌止陽還是要先走，最後她一個人恍恍惚惚出了餐廳。
竟然不太記得回家的路，招了出租車，心裡和胃裡一樣翻滾，好在自己買了胃藥，她想。
**** ****
薛遠舟自己開着車，一直開到沈歐藍住的地方，在他眼裡，這一段路簡直通往貧民窟，夜間來尤爲明顯。居然還有人睡在馬路邊，搖着大蒲扇光着膀子，臉上都有着平靜的笑容，似乎很是如意。這樣的生活不也要過麼，他在最潦倒的時候總歸沒到這一步吧！還以爲當時白手起家、四處求人已經夠慘——相比之下，他是很幸運的，至少從他叔叔手裡拿回來的不是爛攤子，他要擊敗的人也就是他叔叔而已。
至少還沒有到沒地方可去，叔叔錯就錯在還不夠狠心，讓他有回身的餘地，他現在在監獄裡可曾後悔？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她的門口。
按鈴，一聲、兩聲……沒有人來開。
他看錶，快十點了，這麼晚都沒有回來？還是不打算回來，準備住在他家，她與凌止陽已經到了這一步？眉頭皺得更深，掏出香菸，發現只剩了三根，最近抽菸有點兇——他反省，然後又怪沒人管，以前有個小丫頭，經常偷偷拿掉他的煙，每次他的煙盒裡最多不超過五支菸，並排放的是她最愛的拇指餅乾，進口的細細的那種長餅乾。小心地用錫箔紙抱着，整齊地放在他的煙盒裡，傻得讓人不忍心嘆氣。
第一次他都沒有注意，掏煙的時候卻剛好被熟人撞見，都是差不多年紀的人，當時還真的有點下不來臺……但看着就覺得可愛，單純的心思，沾染了餅乾味道的香菸，沾染了香菸味道的餅乾，迄今仍然懷念——是從什麼時候，他的心裡總給她留了一方軟軟的位置？總是這麼多點點滴滴，哪怕那一聲糯糯的“大叔”也叫得百轉千回，柔情似水。
又爬了半層樓梯站在小平臺上，望着半個窗口外的夜色，她來這裡多久了，一個人的時候可有過孤單和想念？他給她的都是不好的回憶嗎，那麼，可不可以再有一個機會讓他好好補償？
“咔噠。”防盜門開了，她回來了，他一回身竟然不知所措。
沈歐藍已經很久不聞煙味，她其實早就習慣了薛遠舟的香菸，所以一進樓梯口就覺得奇怪，今天樓道里還有人抽得起這種煙了？漸漸的，耳朵就開始發熱，彷彿是川菜的後勁上來了一般……辣得渾身都開始不適應。
胃裡翻江倒海，腿都有點不穩，連防盜門都開了半天才打開，旁邊的樓梯就有一個陰影慢慢下來，下意識地害怕——單身住了太久，女孩子總會覺得不安全，但是他的步伐穩健，並不像壞人。
淡定的熟悉節奏讓她後退一步，門又不小心關上了！
“這麼晚纔回來，小丫頭？”說得彷彿他一直在家等候，還帶了一份親暱的薄責。
“我，”沈婭一時失語，頭熱得比胃還燙，她看來真的不能再吃辣的了，“你……”
“不邀請我進去坐坐嗎？”他聲音溫和，卻不容抗拒。
“哦。”她雖然想抗拒的，但是做了幾年的情婦終於有了骨子裡的覺悟，下意識就遵從了他的指令。
他立在一邊的陰影裡等着她開門，樓道里沒有燈，只有淡淡的月華灑下來，很難看清鎖孔，依稀可辨輪廓。還是這麼瘦瘦小小，骨頭從T恤上都能露出來形狀。
等他進了門，她在後面關門，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讓她相信這還竟然是真的，但再壞也壞不過當初……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特別是在面對他的時候，她還有什麼？
他站在玄關處沒有進去，她立刻會意地打開了小燈，在鞋櫃上找拖鞋，那是一雙新的拖鞋，爲凌止陽買的，他上次來的時候就沒有拖鞋可換……但不知怎麼就牴觸這樣的事情，“不用換鞋，進去吧，家裡很小。”
的確很小，比薛遠舟任何一處房子裡的任何一間都要小，還隔開了客廳、廚房和臥室，小巧玲瓏，與主人很是相稱。
他不與她客氣，眼光掃過那雙男士鞋，心裡有點不悅，本就懶得換，徑自走了過去，坐在沙發上，是個可愛的手掌造型，綿軟舒適——小丫頭過生活從來都是極有情調。另一個沙發是挖了一半的蘋果，玻璃的矮几，嫩藍色的玻璃，上方的吊燈是乳黃色，玻璃上泛起奇異的清冷似綠非藍的光澤。
時間滴滴答答，秒針在認真地走，在屋子裡聲音明顯得很。沈婭心裡在認真地數讓自己冷靜，真是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原來，他在她的心裡埋得那樣深，一個轉身都能讓呼吸急促……不管是仇恨還是愛情，都是生命力頑強的東西，她又憑什麼恨他呢？
她的胃雖然因爲驚嚇暫時忘了疼，但是很快又捲土重來，連帶喉嚨都開始發燙，順手泡了蜂蜜水，反正他也愛喝甜的。
“藍藍，你臉色不好。”薛遠舟看着她放下的杯子，掃了她一眼，面色蒼白。
“叫我沈婭，”她痛恨“藍藍”兩個字，咬牙道，“見到你，好不了。”強灌了一口蜂蜜水，喉嚨燙得說不出話，但是胃裡好了許多。
生氣吧、生氣吧，最好氣得趕緊走，沈婭默唸。
他並不生氣，看着玻璃杯裡還未攪勻的蜂蜜水，條條縷縷的絮狀慢慢沉澱下來，不由想起她以前經常泡給他的蜂蜜柚子茶，心裡一動，脫口便道，“藍藍，回到我身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