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和以前並沒有什麼變化, 還是那樣的不可一世,驕縱蠻橫。她咬着下脣,慢慢的擡眼看過去, 只見他長身玉立站在門前, 因爲揹着光, 那深邃的輪廓溶溶的, 只依稀能看出他那刀削斧刻般英俊的面孔。他一頭亮眼的黑髮, 身穿鶴紋大敞,十分醒目。只是他眼神冰冷,對周圍的目光不以爲然, 彷彿一頭雪地裡的狼。
蘇袖袖慢騰騰的站了起來,蓮步輕移, 走上前去行了個禮:“表哥好。”
待聲音出了口, 便覺得澀澀的, 十分生硬,本就泛着緋色的臉現在更紅了幾分, 便像是那深秋裡的紅楓葉一樣。
兩個表哥於是便還了她的禮。
老夫人坐在藤椅上,不禁感嘆袖袖和李意可真是個冤家。袖袖自小便是十分懂事的,也沒見她在什麼地方失過禮數,偏偏一見到李意就面紅耳赤的。李意他又十分不喜歡袖袖這個性子。她也沒想着一定要把她兩湊成鴛鴦,只是袖袖現在這個身子, 病泱泱的, 嫁到別人家自己也不放心。
想到這裡, 她輕輕的咳了一聲道:“意兒, 你帶着你表妹逛一逛, 西跨院那裡的桂花開得好,帶你表妹去做些桂花糕來。”
李意擺了擺手道:“她又不是不知道西跨院在哪裡, 做什麼要我帶她去。她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無趣的很,我不想與她一塊兒。”
他到是十分直白。在座的丫鬟婆子都被他的話逗樂了。只顧着老夫人在這裡,不敢笑出來罷了。
李意當場落了蘇袖袖的面子,老夫人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剛想訓斥他幾句,就見袖子被扯了扯,原來是蘇袖袖。看過去,只見蘇袖袖一臉哀求的衝着她搖了搖頭。她只好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李意,嘆了聲:“冤家!”
那個穿藕荷色的小姑娘便站了出來,嬌嬌俏俏的道:“奶奶,哥哥不帶她去,我陪表姐去吧。我最喜歡吃表姐做的桂花釀了。”
老夫人點了點頭。
這邊李婷便拉着蘇袖袖去了西跨院。
西跨院裡有着大片的桂花園,現在桂花全都盛開了,桂花園裡香成一片海。
李婷摘了些桂花放在手中的竹筐裡,帶着些好奇又帶着些惡意的問道:“大哥那麼對你,你不生氣嗎?”
蘇袖袖的臉浮現出一抹難堪,她的眸光微動,眼睛裡流轉着動人的光澤,聲音裡卻帶着些無奈:“我習慣了。”
李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覺得你臉皮真厚,大哥都那麼說你了,你還能在這裡呆着,要是我的話,我肯定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哭去了。”
她說完很長時間,都沒聽到蘇袖袖回答她,她奇怪的轉過頭看過去,只看見蘇袖袖那張白嫩細緻的臉上現在點點珠淚,原來嬌豔的臉上現在因爲愁容蒙上了一層驚心動魄的美,那點點愁怨彷彿凝結成實質一樣,她一個女孩子都被她看的心頭一酥。她心頭有些慌張,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的道:“你……你……你不要哭啊……”
那廂淚人兒只是低頭垂淚。李婷尷尬的拽了拽她的袖子道:“好吧。算是我說錯了。行不?你別哭了。我大哥他對誰都是那樣的。平時對我比這個還兇。”
蘇袖袖的哽咽聲小了些,細細的問道:“真的嘛?可是你剛纔說我臉皮厚。我……我也不想這樣的,只是想讓你們大家多喜歡我一點。”
這邊李婷千哄萬哄終於將她鬨笑了。送走蘇袖袖的時候,她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這邊離了李府,剛進了內院,就見紅豆一臉凝重的進了來,彷彿有什麼話要說。她譴離了下人,將手裡的食盒遞給了紅豆,裡面裝着時下新鮮的水果,專給紅豆的。
這邊紅豆欠了欠身道:“姑娘,藥的事情,我已經查出來了。之前小姐在家的時候,我想着那藥少了三七,便留了心,一路小心的跟下去,一直沒有線索。直到那天晚上,我睡覺本來就輕,夜裡發現端午起牀,神情鬼祟,於是我一路跟着她,竟發現她是去埋藥渣的。我想着若是清白的,何以非要在半夜埋藥渣?便取了藥渣去查,裡面卻是少了三七的。”
聞言,蘇袖袖的臉色一下子變的很沉重,眸中神色變化。之前她懷疑自已的藥出了問題。千想萬想,查了回事處,查了取藥的人,都沒往煮藥的端午身上想,實在是端午的來歷讓她很難生出懷疑。端午本來是外院負責掃洗的丫頭,她那日裡從外面回來,正好見到管事的媽媽在打她,可憐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全身被打的血淋淋的,就連看人的眼神也是怯怯的。她一時心軟救下了她,後來尋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管事的媽媽想把她許給自己家的傻兒子,端午哪裡能願意呢。於是兩人就結下了仇。
她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報答恩情的事情太少,沒想到以怨報德的事情真的那麼多。她想過了很多的可能,就是不願意想自己曾經親手救下來的女孩會來害自己。她的心口低落落沉甸甸的,就像你本來將這個世界想象的很美好,然後別人來狠狠給你一個巴掌,告訴你做人要現實,要更加的謹小慎微。
紅豆見着自家姑娘的臉上全是恍神,又不明白端午跟蘇袖袖有這樣的一段往事,輕輕的啓脣提醒了句:“姑娘。”
蘇袖袖這才如夢方醒的擡眸看過來,她的眼睛裡流轉着深深的失望。
一邊的輕藍氣憤的說道:“真是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當年救她的時候她不曉得有多感激小姐。這才幾年,居然能在小姐的藥裡動手腳。”
蘇袖袖輕輕的抿了口脣,嘆息着說道:“算了,我們能管得住的從來只有自己的心。人心莫測,又怎麼用自己的標準去強求別人呢。”
輕藍咬着脣,又大又圓的眼睛裡滿滿的憤世嫉俗:“小姐,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可是人要爲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這個端午,小姐一定要好好的責罰她。”
蘇袖袖嘆了口氣:“你覺得端午有必要害我嗎?害了我對她又有什麼好處?貿然的處罰她只會打草驚蛇。”
輕藍是個單純的,但不太明白蘇袖袖在說些什麼。但是紅豆在怡紅院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一下子就懂了蘇袖袖話裡的意思,她擰着眉有些憂心的問蘇袖袖道:“小姐的意思是這個院裡有人要害你?”她這些天已經將蘇府的情況摸了個大致。蘇府總共只得蘇袖袖一個嫡女,但是她生母早逝。自古喪母長女就活得十分不易。蘇府共三個姨娘。其中二姨娘生了一女及一子。其他幾個姨娘亦有三個女兒。
蘇袖袖雖爲嫡女,但又不是男孩子,將來並沒有什麼繼承家業的可能性,害她實在沒有什麼大必要。
月光從刻海棠的窗櫺上照下來,將屋子映子明晃晃的。蘇袖袖的目光悠長而遠:“其實也很容易想。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害人。總不是爲權就是爲利。我死以後誰又能獲得好處呢?”
她的話就像是黑暗裡的燈把,引得紅豆順着她的話慢慢思考。蘇府總共只有一個庶子,要想讓他被扶成嫡子的可能就是他的母親被立爲繼室。但是蘇太傅與前妻感情很深,這些年來一直不願意立繼室。而蘇袖袖與其母長相酷似,她時不時的在太傅面前出現,正是讓太傅對她的母親念念不忘。所以蘇袖袖死了對他的好處是相當大的。
而蘇太傅十分寵愛蘇袖袖。若是她死了,其他幾個女兒也可以分得些寵愛。但是這些寵愛絕不至於構成想讓蘇袖袖死的理由。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蘇錦朝這個唯一的嫡子。
蘇袖袖看着紅豆的面孔,隱約能明白她想什麼。於是淡淡的開口道:“你不用懷疑我弟弟。他自幼被我爹養在身邊,教養的十分好。不會有那些陰毒的心思的。”這些內院的手段陰私的狠。弟弟從小學君子之道。想是不會的。
紅豆本來僅有的一點思路也被否決了,搖了搖頭道:“那我確實想不出了。”
蘇袖袖的語氣淡成了一縷煙:“其實我們根本不必想。他繼然要害我,一計不成變會再生一計,總不會浪費了端午這麼好的棋子。我們只要盯着端午就可以找到背後的這個人。只是你們面對端午的時候一定要向平時一樣,絕不可以露出馬腳,被她察覺。”
這是要引蛇出洞了。紅豆看着月色下蘇袖袖平靜的帶着淡漠的蒼白小臉,她的臉甚至還帶着些稚氣。沒想到就已經這樣沉得住氣。果然,住在宅門裡的女人能活到現在都是有些本事的。
輕藍跺了跺腳,不甘的說道:“我都快被端午氣死了。小姐待她那麼好,我真想去問問她爲什麼要這麼做!你還要讓我對她像平時一樣,真是要憋死我了。”
蘇袖袖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總有一天你會有機會問的。你也不用太氣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你現在覺得生氣,萬一有一天你知道別人是拿着端午母親的命威脅她幫我的呢,然後你就會覺得體諒,覺得同情。”
輕藍一下子捂住了嘴,驚訝的說道:“小姐是說那個人用端午母親的命威脅端午嗎?”話說出口才察覺不對的道:“可是端午的母親在端午小時候就死了。”
蘇袖袖輕聲道:“我只是隨口說說。告訴你她也可能是不得已。所以也用不着恨她。怪只能怪我自己太不小心,沒有防人之心。”
她跟輕藍說了這麼多,就是爲了解開輕藍的心裡的結。輕藍自小跟她一起長大,感情很深,她性格單純,又沒有什麼心眼。如果讓她心裡存着對端午的不滿,言淡舉止之間只怕會透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