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媽半天不吭聲,鬱爸左等右等, 等得不耐煩了就伸手去推她:“傻愣着幹啥?趕緊拿錢出來, 咱合計合計。我趕明就去打聽看換個房頂要多少瓦, 打聽好了再上興隆磚瓦廠去, 看一片瓦賣多少錢。”
“咱這房子也不是不能住人……”鬱媽心裡慌, 她怕, 到這時候她還想糊弄過去,鬱爸懶得聽, 擺手說已經和老爺子商量好了。
在鬱家,屋前屋後的瑣事是女人操持, 遇上大事還得聽幾個爺們的意見,尤其鬱大貴,但凡是他發了話, 老太太也得聽着。
鬱媽就頹了下去, 她臉色蒼白。
鬱爸不是多機靈的人,也看出自家婆娘的反常了, 他皺起眉頭問:“你的錢呢?總不是給大妹買東西全用了?”
“上回大妹結婚, 我當媽的能幹看着?我就進縣裡去買了幾樣東西, 花了二十幾塊。對了還有, 買糖買瓜子花生那些, 這不是二妹要回家來, 買這些也用了幾塊,還有這一年家裡開銷了點……”
“你手裡不是該有二百?前後加一起就算已經花去五十,還有一百五呢?如今家裡分了糧, 也沒別的需要花錢的地兒,你還死拽着幹啥?”
鬱媽低頭擦擦手,跟着往旁邊一坐,擡頭看了自家男人一眼:“我手裡沒了。”
先前心裡總壓着大石頭,這會兒說出來竟然還輕巧一點。沒等鬱爸追問,鬱媽就自顧自解釋起來:“就是小越來咱家的第一天,大妹不是過來?晚上還一起宵了夜。她拉我去一旁說話,就說不願意放棄,還是想去擺攤賣吃的,讓我借點錢給她。”
鬱爸和鬱媽會結婚當然有感情,不過在一起時間長了就談不上愛不愛的,主要還是親情維繫着,兩人一起努力在過日子。
本來,在鬱爸看來,這婆娘性子是軟了點,有時拎不清,大毛病也沒有。
今兒個他才突然發現,這已經不是有時拎不清了。
人家高中畢業出來找個活幹,一個月也就二十來塊錢,一百五是啥概念?在這樣的小地方就等於半年工資。你要自個兒是有錢人,別說給親閨女一百五,給一千五也沒人攔着,可你沒錢。你這錢是另一個閨女孝敬你的,按說孝敬你了就是你的沒錯,你想咋用鬱夏她不該來過問,可這錢是給你幹啥的你心裡沒點數?
鬱爸憋了一肚子話,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們夫妻兩個性子都不錯,一起過日子從來挺和睦的,沒咋的吵過嘴,他只怕這會兒一開口就忍不住想罵人,他想說的句句都是難聽的話。
見他悶在一旁不開口,鬱媽反倒滔滔不絕說起來:“我也勸她了,可大妹是鐵了心我勸不住,她別的都不聽,就問我借錢,還說我要是不借,她就找二妹說去……你想想,小越頭一回來咱家,鬧起來多沒臉?我就把錢借給她了,她說以後掙了錢會加倍還給我的。”
不解釋還好,不解釋頂多當老婆偏心。
她這麼一描補,鬱爸只感覺自己娶了個傻子婆娘,隱藏多年如今終於暴露出來那種。
“她說賺了錢翻倍還給你,那要是虧了本呢?”
“還有,你說她要到二妹跟前鬧騰,二妹又沒欠她什麼。她真能幹出這麼不要臉的事,哪怕我不說啥高猛就能打死她。她嫁去高家了,她是高家媳婦,高家就窮成這樣了?他們不要臉面的?”
“我看你是這兩年生活好了,過手的錢多了,不把百十塊錢當回事了!你說你要是正經花用也就算了,二妹寄錢回來就是給你花的,你平常節約得很,大妹一伸手,一百多二百你說借就借,你同我商量過沒有?你和二妹打過招呼沒有?”
鬱媽都給他說懵了,她這輩子也沒聽自家男人說這麼大段的話。她愣在原地老半天,才訥訥的應了一聲——
“二妹性子好,不會說啥的。”
直到剛剛爲止,鬱爸雖然生氣,都沒對鬱媽大吼大叫,他想給妻子一些尊重,一直在忍。到這裡才第一次動怒,鬱爸雙眼紅彤彤的,死死盯着鬱媽:“二妹不說啥你個當媽的就可勁兒作踐她?還是說就大妹是你親生的,二妹是你順手撿回來的?就算撿回來的也養了這麼多年,她平常是咋對你?你又是咋對她?”
鬱爸跟連珠炮似的噴了一通,噴完還不解氣,一巴掌就拍在旁邊桌上。鬱媽嚇得一哆嗦,還硬着頭皮上前去:“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前頭我也在琢磨要不要講一聲,可我要是照原話說給二妹聽,她們姐妹兩個還咋相處呢?”
鬱媽一邊說,一邊伸手想把鬱爸拉過來坐下,鬱爸直接一揮手:“趁早拉倒吧,別相處了!一相處就是二妹吃虧,二妹是欠了你們娘倆的?她鬱春不要臉你也跟着黑心腸?”
鬱爸一身火氣沒處發泄,他在房裡來回踱步,鬱媽心裡委屈,就算這個事她做得不對,可她哪裡就黑心腸了!
是,因爲大妹那日子過得磕巴,她難免多操心一些,可也不是就不疼二妹,手心手背都是肉,倆閨女都是親生的,咋能不疼?
鬱媽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爲這點事咋就鬧成這樣了。
一百五十塊是不少,可她也不是拿着二妹的孝敬白送給大妹,說好了是借啊!做閨女的跟媽借錢,媽還能不借嗎?
是當媽的沒把她生得有本事,她日子過成這樣,咋就能坐視不理呢?該幫襯不得幫襯?
鬱媽心裡憋了一肚子話,也不敢說,還是鬱爸,在屋裡走了幾步之後猛地停下來,看着自家婆娘問:“你知不知道大妹對二妹來說像啥?她像你哥!就像你哥!聞到錢味兒上趕着攀上來,遇上麻煩事躲得比耗子還快!”
鬱媽當真是一臉驚愕,她不敢相信看着自家男人:“她爸你說啥?你咋能這麼說?大妹是不懂事,可也不像你說的那樣……”
根本沒給她辯解的機會,鬱爸直接截過話去:“咱家缺勞動力,我成天下地掙口糧,家裡的事一律交給你在管,用你那豬腦子想一想,大妹幫過你多少?二妹又做了多少?你忙天忙地的時候她搭把手沒有?她在幹啥?她要不就藉口躲出去了,要不就站在旁邊陪你說話!”
鬱爸說着還苦笑一聲:“不說這個,就說頭年二妹考上大學,咱家擺席,她老舅過來,當時我喝醉了,後來聽人說她老舅一來大妹就把二妹推出去,她自個兒面也沒露一個,當姐的就沒想過親妹子應付不來?她做的是什麼事?能有點良心?”
“多少次!我和你說過多少次!讓你管管大妹!像這種話媽也說過,還是挑明給你講的,你聽過沒有?”
鬱媽立在原處想了半天,回說:“她爸,你想想看,頭年那是給二妹辦升學酒,大妹強出什麼頭?”
鬱爸點頭:“是啊,你說得對!那現在是大妹放着好日子不過要折騰,你憑啥把二妹孝敬的錢貼補進去?咱家這日子剛有點起色,你就陪着那不孝女折騰,想把家裡拖垮是不是?她做生意沒本錢,你把二妹的孝敬貼補進去;回頭她還是還缺錢,你是不是還得讓咱兒子寫信去要錢?那假如她生意做虧了,倒欠一屁股賬,她還不上你這當媽的也厚着臉皮去找二妹讓二妹給她還?二妹有本事有出息,可她不欠誰的!”
鬱爸說完就盯着鬱媽看,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她媽你到底啥時候變成這樣子的?你就只知道心疼大妹,是,她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那二妹就不是了?二妹還在上學,你自己都說了大隊上那些讀中專大專的一年問家裡要了多少錢,你看她非但不衝你伸手反而拿錢回來補貼就當她在外頭容易?”
都不用去問誰,自家閨女是啥樣鬱爸心裡有數。
哪怕他平常幾乎不同兩個閨女談心,通常只是悶頭種地,可他知道,夏夏哪怕處了個家裡條件好自己有本事的對象,可現在一沒定親二沒結婚她絕不會大手大腳花對象的錢。
“你以爲二妹買回來這些東西是她對象補貼的?你閨女是啥人你都不知道,你還是個當媽的?”
結婚這麼多年,鬱爸頭一回衝枕邊人說這麼重的話。當晚兩口子是背對背睡的,鬱媽幾次開口,他都沒應,鬱媽眼淚流到半夜,想了又想決定去找鬱春,心說這麼短時間她生意應該沒做起來,去把錢要回來,要回來就沒事了。
第二天,鬱媽就去了老高家,她人在院子裡,第一個看見她的是高紅紅,看鬱媽臉色那麼差,高紅紅心裡一驚,她扔了瓜子拍拍手就迎上前來:“嬸兒你咋過來了?有事嗎?”
鬱媽扯出一抹笑,說:“我來找大春兒,她在家不?”
高紅紅聽了就是一擺手:“嗨!您上這頭可找不着我嫂子,我嫂子前兩天就搬進縣裡去了,她找了個房子,好像是在人民路上。”
說到這兒高紅紅還多了兩句嘴:“我媽不大支持她做那個買賣,倒不是看不起做買賣的,主要吧……就那個咋看都是虧本生意。我媽說了一回,我嫂子不聽,我媽也沒法,就說她要幹啥都行,左右家裡沒錢給她敗活,本來都以爲她做不成了,我媽還鬆口氣心想她能安生幾天,和我哥好好處,早點要個孩子。還說女人家生了孩子就能安生很多。偏我嫂子本事大,也不知道咋的還真把錢湊齊了。”
“嬸兒你也別怪我多嘴,你要是見了我嫂子,也幫着勸勸。我前頭還和我媽商量,等回頭上省城讀書,我就去大書店找找,看有沒有教人怎麼餵魚的書,要是有,我買來學學,回頭教給我爸我媽。”
“我爸媽有心想承包隊上的池塘,到時候魚養起來,那日子還能難過?您勸勸我嫂子,讓她回來幫忙多好,幹啥出去奔波?”
高紅紅這都很委婉了,大實話是陳素芳對這兒媳婦意見不小,要不是因爲鬱春有個好妹妹,鬱夏不僅自身優秀,還幫助別人很多,並且高紅紅是託她的福纔有如今的好前程……
要不是這樣,這兒媳婦她能一腳踹了。
從高家出來,鬱媽心神恍惚,她腳步虛浮的回到家裡,在村道上遇見有人打招呼都沒顧得上回應。她想給自己倒點水喝,差點讓早晨新鮮燒的開水燙了,跟着纔想起自己去高家是想找大妹把錢要回來。想起來之後,她放下搪瓷盅子又出了門,往縣裡趕。
鬱媽還記得,高紅紅說她住在人民路,就徒步走了四十分鐘,一路問到人民路去。
這時候其實也纔不到十點鐘,日頭挺高,但還不算特別熱。
到人民路以後,鬱媽又跟人打聽,問有沒有個新搬來做買賣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娃。
兩個站在路邊閒聊的嬸子正好知道,就好心告訴她說:“人是住在這頭,可她出去了,要找她得上解放路去。”看鬱媽不像是縣城裡的,閒磕牙的嬸子還給她指了指方向。
去高家撲了個空。
到人民路又撲了個空。
鬱媽轉戰解放路,這回倒是很輕鬆就把人找着了,看到鬱春的同時,她的心也沉下來。那一百五恐怕是沒指望,不知道能要回多少。
爲啥這麼說?
因爲鬱春不僅打了個嶄新的攤子,又因爲怕曬,還請人做了個很大的帆布傘支在攤子上,一眼看去就她那個小吃攤最扎眼,比不遠處賣水果的陣仗還大。
鬱春那攤子前面還真有幾個嘗新鮮的,人家過來點了東西以後,就站那兒等,一等二等三等也沒等來,她手忙腳亂烤了一陣,翻過來一看,糊了。
來嘗新鮮那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着就要撤退。
“等這麼久還沒好,算了我不要了。”
“是啊,別忙活了,我不吃了。”
“火這麼大,肉都烤焦了,這還能賣?”
說着客人們就要走,鬱春不幹了,手上東西一扔就要去拉人:“你不吃就別讓我給你烤啊,我這都快做好了你才說你不要,同志你是鬧事來的?這肉我烤了,管你吃不吃你怎麼吃,左右得把錢付了,開張第一單生意你說不要就不要,觸我黴頭來的?”
人家都氣樂了——
“說不吃了是給你面子,你做成這樣讓我們咋吃?餵豬的都比這中看!”
“我說大妹子,如今政策是開放了,可做買賣你得講個良心,我就不說你這麼薄薄一片肉要收兩毛太誇張!這整面都糊了,你好意思收錢?”
鬱春還不死心,人家反過來嚇唬她了:“做成這樣你還想強賣給咱,不鬆手我找警察了。”
這頭鬱春騎虎難下,關鍵時刻鬱媽上前去了,她一手拉住鬱春,又幫着給人賠不是,這才把事情了了。
鬱春心裡鬆了口氣,嘴還硬着,反過來說她媽不知道油鹽貴,廢了多少材料烤出來的肉,竟沒收到錢。鬱媽跟過去看了看她燒烤架上那幾片肉……
“大妹,你這真能賣得出?”
“白吃還行,要花錢誰幹啊?”
“這就是你說的吃食買賣?你還不如去賣包子饅頭,早知道我就不該把錢借你!”
鬱春心想這不是太着急了,技術還沒練得很好,她將剛纔烤糊那幾串拿給鬱媽,讓鬱媽吃了,還說呢:“這不是沒燒過煤炭,火候沒掌握好,是焦了點,可我刷了這麼多油,還放了不少調味料,滋味能差了?要說他們就是土包子不識貨!”
“媽你覺得咋樣?好吃不?”
“行,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好吃,你吃完趕緊的幫幫我,我一個人還有點手忙腳亂。”
鬱媽真沒感覺哪裡好吃,她這肉還不只是糊了,是一面糊了一面沒烤熟。不過想到這是肉,丟了可惜,鬱媽咬牙給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後才問說:“咋就你一個?阿猛呢?”
“這不是買早點去了。”
“你倆沒帶糧食進城?買啥早點?煮鍋粥能吃一天多方便。”
鬱春催着她媽來幫忙,回說:“擺攤都忙不過來,煮什麼粥?”
鬱媽還是有點用的,畢竟做了那麼多年的飯,火候比鬱春掌握得好,雖然她只會撒點鹽不會放什麼調味料,至少沒給搞糊了。可哪怕新做出來的賣相還湊合,因爲有先前那一出,根本就沒有新的生意上門,烤出來的沒人要,鬱春就拿着自個兒吃了。
鬱媽還想說他,你做生意咋往自個兒嘴裡塞?
這不是要賣錢的?
“猛哥去買個早飯還沒回來,我餓啊。”
鬱媽看閨女笨手笨腳的,就給她臨時培訓了一下,這麼走了一遍之後,鬱春好歹不像先前那麼抓瞎。她心裡有點底,纔想起來問說:“媽你進縣裡來幹啥?是不是送了二妹回來?二妹返校了?”
“……”
這時候,鬱媽纔想起自己走這趟是爲了什麼。
她壓低聲音說:“大妹我借給你那一百五你都花完了?”
“還不夠呢,我自個兒還帖了點。”
“那咋辦啊?你爸說想給家裡換個瓦頂,我錢都借你了,咋拿得出來?”
鬱春把吃完的竹籤子一丟,垮下臉說:“媽,你今兒個該不是特地尋摸過來讓我還錢吧?我這攤子就擺在這兒,錢花在哪兒你看不到?你這時候來逼我還錢,是想逼死我?誰家做生意回本這麼快的?”
鬱媽也是左右爲難:“你爸那頭咋交代啊?那我咋辦?”
看親媽這樣,鬱春勸她坐下,慢條斯理說:“你慌啥?那錢是二妹孝敬你的,她自願給了,既然給了那就是你的錢。她還能管你怎麼花?她要是真幹得出這種事,那一開始就別給啊。媽你別總想着那錢是二妹的,你處置的是你自己的錢,花了就花了,借了就借了,多大回事?要蓋瓦頂另外想轍兒唄!”
“我現在這樣你也看到了,我要是有錢,我一定給你出了,可我沒有啊。二妹條件好,有錢買那麼多用不上的東西回來,咋不讓她出?與其進縣裡來逼死我,你還不如去找二妹,二妹能不管你?”
說到這個,鬱媽就更絕望:“你妹她昨個兒上了火車,她回校去了。”
“怎麼?大孝女走之前沒拿錢給你?”
“她說買那些東西都花光了,回來辦席啥的還問小越拿了一點,準備回校之後趕工給補貼回去。說可能有段時間寄不回東西來,不過也不用擔心,她留了日常開銷,這個不用家裡過問。”
鬱春滿心不信:“誰會把錢全拿來買東西送人?二妹就是不想給哄你的吧。”
鬱媽有心想和鬱春說明白,她二閨女不是這種人,可鬱春不想聽:“媽我這兒沒錢,你沒事就回去吧,我也不用你幫忙了行不行?你回去別耽誤我做買賣!”
母女兩個聊得很不愉快,鬱媽最後看了一眼鬱春那個攤子,看得出的確費了不少功夫,那一百五恐怕還真是全砸進去了。既然錢要不回來,她杵這兒有啥用?她還得回家給男人和兒子做飯去。
鬱媽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盤算着回去該咋說?
姑且不提她那頭,解放路這邊,鬱春一等二等可算把高猛給等回來了,高猛給她端了杯甜豆漿,還買了倆大包子。他回來就發現鬱春做得烤肉比前頭好了一些,順嘴一問,才知道丈母孃來過,是丈母孃教的。
“媽特地進縣城找你?找你幹啥?”
鬱春原先不想說,高猛問了兩聲,她纔回道:“還不是你家個個摳門,都說吃食生意好做,誰也不樂意出錢,我就問我媽借了點。我媽怕賠本,來看看,問我啥時候能賺錢。”
高猛皺了皺眉:“你媽哪來那麼多錢借你?”
“不就是鬱夏孝敬的。”
高猛先前真沒想到鬱夏身上去,聽鬱春說了他就準備收攤:“別做了,把你攤子收一收,能賣的賣了,看能回多少,趕緊把那頭的錢換上。”
鬱春真不明白他在鬧啥,她一把將高猛揮開:“咱進縣城有幾天了,你非但沒幫忙,還給我添亂!今兒個生意剛開張,你要我收攤,我這買賣不做了往後你拿錢給我花?”
兩口子原先就沒多少共同語言,看鬱春半點沒覺得有錯,甚至還以爲自個兒能靠做這個回本,高猛都氣樂了。
“行,你擺你的攤,我不伺候了。”
“姓高的你咋答應我的?你說我能做起來就陪我一起幹!”
“是我說的……可誰能想到你是這麼做的?”問丈母孃借錢沒啥,借的是鬱夏的孝敬,這就是樁麻煩事,還有,他早先還高估了鬱春,看她折騰這幾天,還掙錢呢,虧本虧定了!誰家做買賣還不停填自己的嘴?問她早中晚三頓咋說,拿錢上館子吃去!
她這哪裡是來做買賣?是進縣城來給其他做買賣的送錢來的!
本來早點賠光了早點回去,花錢買個教訓的事。牽扯到丈母孃和小姨子,賠光了一個子兒還不上不得鬧出事?
高猛能說的說了,鬱春不聽,他還當真轉身就走,人都沒回租屋去收拾那幾件破衣服,就跟在鬱媽後頭直接回鄉去了。
鬱春一上午吵了兩架,給人看夠了笑話,再加上她早先那個開門黑,解放路這邊是擺不下去了,她就推着攤子準備換個地方。她從解放路搬到了富強路。
因爲技術有些提高,在富強路上賣出了兩串,雖然人家吃了感覺還是虧,至少這兩筆生意收到錢了。
之後陸續又有幾個來嚐鮮的,鬱春都格外仔細,寧可嫩一點也不敢再給烤焦了。她這燒烤吧,反正就是嚐了一次不會來第二回那種,本來這就是三餐之外的開銷,味道極贊興許能有生意,味道比自家燒的飯還不如,誰樂意花這個冤枉錢?
她熬到傍晚,纔等來一個大單,有幾個穿得花裡胡哨的,來點了一大堆東西。鬱春說這會兒只她一個,忙不過來,可能要慢點。人家也沒意見,說慢點就慢點,大家夥兒沒事,你邊做我邊吃,吃好結賬。
鬱春就高興了,還和人家寒暄起來,人家問她小妹你哪兒的人?咋跑來做這個生意,她還會說是農村的,這不是政策開放了,做買賣餬口。
回話的時候,她眼睛沒敢離開燒烤架子,看得仔細着呢,生怕這麼大單做砸了收不到錢。就沒注意那幾個小年輕的反應。
你要是表現出後臺很硬大有來頭就算了,你說你是農村的……那不就是送上門給人宰?
鬱春忙活了個把小時,才把人家要的東西烤齊了,正要收錢,就發覺其中一個穿着工字背心配大花褲衩的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哎喲連天的嚷嚷起來。
立刻就有兩個兄弟去看他的情況,又有幾個把鬱春圍住:“妹子,你這東西不乾淨啊。咱們談談,你看這怎麼解決?”
傻子都明白這是遇上小流氓了,白吃不給錢還要訛她。虧得鬱春先前還覺得這就是她的消費羣體,畢竟後世就是這樣,像中年大媽就沒幾個天天吃燒烤,小年輕纔是主力。
鬱春興許有點怕,可只要想到自己在大熱天耐着性子忙活了一個小時,又熱又累,做了那麼多烤肉烤菜結果收不到錢?
那不行!
那絕對不行!
她自個兒鐵定幹不過啊,就想找人幫忙報警,看她不配合,就有人一腳踹了她攤子,燙死人的燒烤架子直接砸在鬱春手上,飛出來的煤炭落她身上,燙得她連聲叫喚。
小流氓們填飽了肚子跟着就走了,鬱春疼過勁來看着被踹翻在地的攤子,煤炭全灑出來,食材散了一地,攤子都變形了,還有撐在頭上的帆布傘,也倒下來,讓滾燙的煤炭燒出了好些個大洞。
她用百多塊錢置辦的行頭。
完了。
全完了。
鬱春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跟着就是一陣嚎哭。旁邊過路的好心提了個醒:“小妹你趕緊上醫院看看吧,你這手……燙成啥樣了?”
剛纔太崩潰,她都沒注意到身上的燙傷,直到聽見這話才反應過來,鬱春低頭看了一眼,整個手心都燙爛了,還有打在身上的煤炭,也給她燙傷了好幾處,不過因爲是飛濺來的,就一下的事,不像雙手那麼慘,她那手是結結實實接了燒烤架子。
哪怕鬱春再不討喜,她孤身一人,又這麼慘,陸續有人來幫忙,有人替她將攤子扶起來,有人避開傷處扶她站起來。
“小妹你能走不?你別耽擱了趕緊去醫院。傷成這樣不趕緊處理,搞不好要留疤……”
聽到留疤,鬱春那炸成煙花的腦子終於運轉起來,她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旁邊那大爺:“叔,我求你跑一趟人民路,去23號找我男人,讓他過來收了攤子上醫院找我。”
那大爺人好,點頭應了,真替她跑了一趟,結果敲門沒人開。
倒是對面把門打開了,問他找誰。
大爺趕緊問說這是擺攤賣吃的那小姑娘家嗎?問她男人在不在?
“是這家,那兩口子早上就出去了,還沒回來。”
“那你知道他啥時候回來不?”
對門都樂了:“那我哪能知道?大爺您彆着急,來說說那妹子咋了?你找她那口子幹啥?”
“她在外頭出了事,我給傳個話,讓她男人去吧攤子收了,拿錢上醫院去!”
鬱春那人緣從沒好過,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對門一聽也驚了,多大的事人都整進醫院了?她就把知道的全說出來,說對面兩口子是鄉下來的,什麼公社,什麼大隊,哪個生產隊。她男人上哪兒去了啥時候回來還真沒人知道,實在着急不如去鄉下找她家裡人。
這事和老大爺真沒多少干係,可人小姑娘遇到那種事,幫忙給家裡傳個話是應該的。
老大爺還真是不怕辛苦跑了一趟,他在心裡記着鬱春的名字,到生產隊上就打聽她家在哪兒,結果給指路的順手就指了鬱家的方向。老大爺這回找上人了,他過去的時候,鬱爸垂着頭蹲在屋檐底下,鬱媽一臉尷尬站在旁邊。
“這是鬱春家裡嗎?是不是鬱春家?”
鬱爸和鬱媽同時擡頭朝聲音傳來那方看去,就看見一個滿頭汗的老大爺。鬱爸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說這是鬱春孃家,問他有啥事。
“你們閨女在縣城裡出事了,她攤子給人砸了,身上也燙傷了好幾處,現在人在醫院裡,你倆別耽擱了,趕緊去看看。”
鬱媽嚇得魂都飛了,鬱爸還端了水杯給老大爺喝一口,問他具體咋回事,聽老大爺把知道的說了,才感謝他一番,表示知道了請人先回去。
話傳到了,老大爺這心也放下來,他先前就是讓砸攤子的陣仗嚇到了,本來燙傷也不是致命傷,這麼想,他回去這一路就輕鬆很多。
那頭鬱媽回過神來,跟着就要往外衝,被鬱爸一把拽住。
“你回去待着,讓鬱毛毛上高家去傳個話。”
鬱媽猛地擡起頭來:“她爸你啥意思?”
鬱爸來回走了兩步:“你沒聽到剛纔那大爺說的,你閨女出事之後還特地請人家回來通知咱,爲啥第一個通知咱,通知咱去做牛做馬善後給錢!”
“大妹再咋樣不好都是咱閨女!她出了事,咱花點錢咋了?”
鬱爸還是拽着她不撒手:“都說了讓高猛先去,他婆娘該他管,咱倆慢一步去,你衝在最前面醫藥費你給?她朝着要吃啥喝啥你買?你知道要花多少?”
“我給就我給!她是我閨女!是我閨女!”
“你有啥錢?”
“……”
鬱媽這才僵住了,鬱爸還沒停下,還在說呢:“你二閨女孝敬了你幾回你就膨脹了?這麼大口氣你給你就給,你賺過一分錢嗎?啥本事沒有充什麼大瓣蒜?你沒聽那大爺說人已經送醫院了,就等家人去善後結賬,你有啥能耐衝在最前頭?她這都結婚了,她男人就在家裡,這種時候高猛不上還得我倆上?我是他爸,是該去看他,可她現在是我的責任嗎?她是誰的責任?她已經成年了結婚了嫁人了還要拖累我一輩子?”
鬱爸先前死死抓住鬱媽的手,這會兒也鬆了,他抱頭蹲在院子裡,說話的聲音都哽咽得不行。
“讓你把一碗水端平,別吸二妹的血去補貼大妹,你不聽。”
“說了那生意做不成,你還要上趕着給她投錢支持她。”
“你一百五砸進去連個水花都沒有,她那攤子才擺了幾天就讓人砸了,血本無歸,現在還要我給她出醫藥費?我沒那個錢給她!我都沒臉拿二妹孝敬的錢去接濟她!”
“她燙傷了,她可憐,她鬧成這樣怪誰?是她執迷不悟,是她非得撞個頭破血流,是她自個兒造的孽!你剛纔給我保證說再也不犯,一轉身又充大瓣蒜,你多大本事?你有啥能耐?”
鬱爸說的每一句都對,都有道理,可鬱媽心裡掛念人在醫院的鬱春,她聽不進去。她就抹着眼淚衝男人伸了手:“他爸你給我點錢,二妹孝敬你那個,你拿出來週轉週轉,咱不能丟下大妹不管。”
“我說了這麼多,你還要衝最前頭你還要錢?這錢是咋來的你心裡有數,你鐵了心要全花在大妹身上?”
鬱媽就哭,伸着手不收回,鬱爸原先咋都不忍心,同牀二十多年,這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必須狠下心來。這只是個開始,以後鬱春再搞出事,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狽回來求救,她是不是還要心軟,轉身還要推二妹去填窟窿?
三個子女裡頭,鬱毛毛還小,姑且不說,除此之外鬱爸最喜歡寄予最多期望的就是鬱夏,他希望二閨女能活出個人樣,能光宗耀祖,別跟她爸一樣窩囊。
現在鬱春要拖後腿,自家這傻婆娘還真心實意心疼人,鬱爸本來涼了半截的心跟着就涼透了。
老話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句話鬱爸沒聽過,但他知道,這先例一旦開了,往後沒完沒了。
鬱爸回屋去拿了十塊錢,交給鬱媽之前最後說了幾句:“你要錢,我給你。你要上趕着去伺候她,給她做牛做馬再把事情一肩扛下我也不管,你們母女再胡鬧再折騰都隨你高興。蘭子,咱倆分開吧。以後你疼你大閨女,我疼我二閨女,你倆再有啥事別鬧到夏夏跟前來。”
這纔是天都塌了。
鬱媽本來準備拿上錢就走,等忙完大妹的事情回來再和男人慢慢談,聽到這話他就是一哆嗦。
“鬱學農你說啥?”
“我說咱倆不過了。你只會偏心大妹,永遠讓二妹吃虧,我說你,媽說你,誰說都不好使。我不是心疼那一百五,也不是心疼這十塊錢,我怕!我怕你和鬱春變成兩條吸血蟲,我怕二妹好不容易熬出頭來,就讓一個白眼狼姐姐和缺心眼的傻子媽給拖累了!你拿着錢上醫院去,不夠再來找我,我給你,等大妹的事情了了咱倆就去辦離婚。以後你愛怎麼補貼她都行,只要你有那能耐,誰也別想拖累我閨女。”
“她爸!你不止一個閨女!大妹也是你閨女!”
鬱爸還咧嘴笑了:“是啊,我也告訴你,二妹是你親生的,當媽的咋能那麼偏心呢?”
鬱爸不再多看他,衝屋裡喊了一聲,讓鬱毛毛出來。
“這兩天咱家裡吵成那樣,該聽的不該聽的你也聽到了,你十幾歲的人,爸問你,你要你大姐還是二姐?你要你大姐,你就跟你媽過日子,爸每年給你送生活費去;你要你二姐,就別跟你這傻子媽一樣,變着法拖夏夏的後腿!”
“一個人在京市上學容易啊?邊上學還得邊打工容易啊?她省吃儉用給你匯錢,你連招呼都不打個,二百塊就散盡了,我當初咋沒看明白你是這麼個人?”
類似的話這兩天說的太多了,鬱爸懶得多說,就讓鬱毛毛選,鬱毛毛看了她媽一眼,然後挪到他爸身後去了。
對鬱媽打擊最大的就是鬱毛毛的反應,她坐在地上哭:“你爸不和我過了,你不勸他,你還跟着他胡鬧?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鬱毛毛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媽,我姐高考之前還要幫家裡幹那麼多活,考上大學也沒過一天輕巧日子還得拼命掙錢補貼咱們,你咋就不心疼呢?不然你讓大春兒姐消停幾天,等我以後能掙錢了你們在鬧騰,我掙錢給你敗活,我給你拖累,你放過我姐行不?”
鬱媽哭得肝腸寸斷,鬱毛毛也哭得厲害,倒是鬱爸,把那十塊錢塞婆娘手裡就進屋收拾東西去了。
本來因爲夏夏的關係,他們家是全生產隊全大隊羨慕的對象,現在也要讓人看笑話了……
不過沒關係,只要能把這問題解決了,別讓她倆拖垮閨女,鬱爸心想他受得住。
他來開這個口,他來做這個事,不能叫夏夏背個罵名。
鬱爸簡單收了幾樣東西,拿着就往大哥家裡去,找老父去。鬱大貴一看老二就不對,前頭送走夏夏之後他來了一趟,那時還意氣風發的,還說要換房頂,咋今兒個就成這樣了?
“學農你咋回事?手上拿的是啥?”
鬱學農噗通一下就給他爸跪下了:“爸,我過來是想在大哥這頭借住一段時間,還想給您二老說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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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兒子,要說都沒多大出息,不過鬱大貴挺放心他們,他最自得就是兒子們都教的不錯,沒養成品德敗壞遊手好閒的東西。看老二都跪下了,鬱大貴覺察出事情嚴重,讓他起來說話,鬱學農不起,老太太聽到動靜從房裡出來,就撞見這一幕。
“有話不能好說?老頭子你讓學農跪着幹啥?”
看鬱學農眼眶通紅,老太太更心疼,上前去就要爭。
“學農啊,你彆着急,有啥事跟媽說!媽在這兒!媽給你做主!”
“還跪着幹啥?起來!你起來!”
鬱學農順着老太太的動作站起來,哽咽道:“媽,我不想和蘭子過了,我要跟她離婚。”
作者有話要說: 走一章劇情,這個時間點夏夏在火車上,所以今天沒她戲份,明天才會出來。
這世界沒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