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海站在輪船的甲板上,眺望的祖國的方向, 還有一天, 再一天船就能抵達港口, 他結束了爲期數年的留洋生涯, 馬上就能回家了。
從買到船票起, 到登船到航行這一路, 他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心潮澎湃。
已經忍耐太久, 就快壓不住對家的思念……
在他眺望的方向,在海的那頭, 有他摯愛的一方土地,有和睦的家人,以及最重要的溫柔睿智的母親。
從知事那天起, 鬱海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 他住在外祖父家,同母親生活在一起, 和他吃了十多年醋他叫爸爸的這個人其實是繼父。說繼父也不準確, 他是母親深愛的人, 雖然兩人至今也沒成親。
在他六七歲的時候, 興許看出他好奇, 母親環抱着他, 摸着他頭頂柔軟的短毛問過,問他是不是想知道親生父親的事。那是知事以來,他第一次從母親嘴裡聽到“親生父親”這個詞, 他還記得自己的回答:“是的,娘我想知道。”
猶記當時母親低垂着頭,看了他好一會兒,那白皙纖長又帶點薄繭的指腹輕輕勾勒他的眉眼。
他喜歡母親全神貫注看着自己的模樣,那眼神非常溫柔,他就像是被順毛的奶貓,渾身通泰,舒服得想喵喵叫。
那時候鬱海還不會這麼多形容,他站在單座的沙發椅前,看着坐下還比自己高一點點的母親,問出了心底一直以來的疑惑。
親生父親是誰呢?
他是怎樣的人?
是很英俊很強壯能保護母親的英雄嗎?
爲什麼從來沒見過呢?
……
聽到這一席話,母親陷入到回憶之中,他也乖巧,就耐心等着,等了好像很長時間,才聽見母親回答說:“我認識你親生父親的時候,他很英俊也很迷人,我們相知相許,兒子你的到來雖然是意外,但也是愛的結晶。媽媽懷着你的時候每天都在祈願,希望你平安健康。”
那時他笑得開懷,又問,後來呢。
母親好像又陷入回憶之中,沒再滿足他的好奇心。
雖然有點遺憾,鬱海很快又忘了這一出,和母親在一起生活每一天都非常開心。他從小看母親研墨寫字,看她倚在牀邊、坐在屋檐下、斜靠在軟塌上畫圖,聽她誦讀醫書,蹲在旁邊看她跟舅舅一起炮製藥材……在別家孩子心裡,父親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對鬱海來說,母親纔是他的嚮往、寄託、依靠……是他的全部。
鬱海六歲啓蒙,啓蒙教材是母親講的三字經故事,他跟着母親搖頭晃腦的讀書,他將右手腕擱在左手背上,一筆一筆練習書法字。他很聰明,記性比別家孩子都好,只是聽母親誦讀醫書看他炮製藥材就記住了很多內容。那時候,外祖父和舅舅也會摸他的頭,說他繼承到母親的聰慧,長大後也會成爲這麼出色的人。
這是終其一生鬱海聽過最高的期許和最好的讚美。哪怕他以後做出了偉大的成就,讓世人稱頌,人人都說他是天縱奇才,是上天贈與這個時代的瑰寶,都沒有聽到那話來得開心。
那幾年他長得很快,就像小嫩苗破土之後,一天一個樣,飛快的拔高。他肥嘟嘟的臉蛋在成長中瘦了下去,他在長高,到十三歲就已經同母親持平,發現自己身高超過母親的時候,鬱海就告訴自己說你得成熟一些,現在該輪到你去保護娘,當他高出一個頭,他在心裡說:你是個大男孩,哦不,你是個男人了。
你得鍛造出一身鋼筋鐵骨,頂天立地站在母親跟前,爲她遮風避雨。你得有一雙強健的臂膀,受得住傷害,扛得住一浪接一浪的洶涌波濤。你得堅強、穩重、成熟,你得更快的成長……
自懂事以來,鬱海從來沒懈怠過一天,他做夢都想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成爲母親的依靠和驕傲。
差不多就是那時候,他得知了親生父親真實的情況。也是偶然提及,外祖父和舅舅同時變了臉色,斟酌過後將真實的情況告訴了他。鬱海知道母親走失過,也知道母親以前吃過苦,唯獨沒想到,他生父纔是個禍根。
他那時的確英俊,他們也的確相愛過……只是這份愛過於廉價,他的心像風一樣自由,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你娘還懷着你的時候同你生父分開了,她靠積攢下來微薄的積蓄撐過那段時間,懷着你的時候是一個人,生你的時候也是一個人,直到你一歲半,安平才尋摸着找到你們母子。那時候,你娘在永福百貨站櫃檯,給人推銷胭脂水粉。”
鬱海心是揪起來的,問他親生父親呢?人在哪裡?
“他啊,他和另一家的小姐訂下親事,爲他未婚妻去找你孃的麻煩,砸錢請你娘出場,爲他未婚妻梳妝打扮。”
“別在你娘跟前提起這個人,他不是個東西!”
要說失望可能有吧,更多的還是難過,愧疚,自責。他想起幾年前自己就已經問過了,難爲母親她爲了不傷害少不更事的兒子,特地挑着中聽的同自己說。
從那之後,鬱海再也沒問過親生父親的事,他覺得總是一本正經忽悠自己的後爸也挺好,雖然很愛吃醋,他也很愛母親。
都說他後爸是個任起性來誰也勸不住怪里怪氣的人,還有人說他話少得可怕並且冷漠,就連父母兄妹都不上心。鬱海沒看出來,在他的印象裡,後爸在母親面前服帖得很,就像別家養來看門的蠢狗,指東往東,指西往西。
又想着母親已經將別家雙親加一起都給不了的疼愛關心捧給他,就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知足,讀書的時候,男同學都愛吹噓自家爸爸,唯獨他,眼裡心裡全是母親,寫文章只說母親,學習以及追逐的目標還是母親。
偶然撞見有人說“他沒有爸爸”或者“他爸不是親的”,鬱海內心也沒什麼波動,還想着這樣不挺好?親爸是個人渣跟別人跑了,關上院門就只有他們母子兩個,後爸又不是每天都過來,沒人能同他搶關注。
這麼想着,他還是計劃在長大並且羽翼豐滿之後去查查親爸的事,看看這混球姓甚名誰混得咋樣,踹了母親之後到底看上了誰……
結果沒等他能獨當一面,後爸就建議他留洋,出去看看外頭的風景,漲點知識和見識。鬱海不想去,他知道自己一旦點頭至少要出去好幾年,這麼長時間不與母親見面這是沒法想象的。
他是這麼想的,也這麼說了,說不要跟母親分開。
那晚,母親與他長談一夜,說南省在世界版圖上只佔了一點點,而外面河山壯麗景色美好,母親說他留在家裡只會浪費天賦消磨意志,雛鷹應該展翅搏擊長空,去廣闊天際翱翔。
從出生以來,他從來沒同母親分開過,聽到這一席話的時候,鬱海是迷茫的。
心想自己現在也很勤奮刻苦,舅舅說他在醫道上是難得一見的奇才,他早兩年就可以獨立給人看診,在省內已經小有名氣。鬱海知道母親的心願,希望他做個正直可靠的人,他時刻銘記於心,很早就爲自己樹立起目標,希望能學貫中西,取各自精華。
一個有醫德和仁心的好大夫能挽救許多人,但是鬱海並不滿足於此,他希望能攻克那些疑難病症,不止想救一個兩個,他想救更多人。
他跟着時清舅舅學中醫,跟着安平堂舅學西醫,他覺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實,正穩步向前,卻被母親勸導說,希望他能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真正的瞭解西方醫學。
假如是其他人說的,鬱海可能不會聽,聽了也不會採納。
可這番話出自母親之口,那時候鬱海十六歲半,他蹲下來滿是孺慕看着自己的母親,問說:“您覺得我應該去嗎?您希望我去嗎?”
母親三十多歲了,然而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她看起來還很年輕,她一身藥香,溫婉動人。
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樣,母親伸出手來摸摸他柔軟的髮絲,手指順着劃下臉龐,她笑着,溫聲說道:“兒子你應該更獨立更堅強一些,你得用自己的雙眼去看看這個世界。”
那時候,他有些委屈,問:“您捨得我遠渡重洋?”
母親還是笑着的,但是眼中有淚光,她說:“你離開一天,我就會很想你;離開一週,我會非常擔心;離開一個月,我可能會後悔爲什麼要送你出門……可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夠鍛煉出更廣闊的胸懷以及更堅強的意志,你不是乖乖巧巧跟在媽媽身後的小男孩了,你不能只聽媽媽告訴你那些,得學着用自己的雙眼去看這個世界。”
那時候他似懂非懂,本來還想爲自己爭取,就聽見母親說:“媽媽哪也不去,就喝着清茶聞着藥香等你學成歸來。”
鬱海這輩子最不能拒絕就是他母親,他不想出國,只要想到外面全是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他就彆扭,在想到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母親,他還沒走就已經惶惶不安。
感覺一顆心是飄起來的,落不到實處,到離家的日子,提着母親爲他準備的皮箱,鬱海甚至邁不開步子。
他盯着母親看了好一會兒,才咬牙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未來。
在國外這幾年,他逐漸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從前的自己只是個沒經過風浪的小少爺,母親是他的依靠,家是他的港灣……邁出這一步,站在陌生的國土上,滿眼都是洋人,聽的都是洋文,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很陌生。因爲沒人可以依靠,鬱海逼迫自己成長起來,成爲自己的依靠。
他遇到很多困難,遭遇過不公,被挑釁,被奚落……每一次,只要看到臨走前同母親合拍的照片,母親的教導就回響在他耳邊。這些話總能將他從迷惘以及困惑之中拉□□,這時候,鬱海才知道,母親比他以爲的還要聰明睿智,她傳授給自己許多人生哲理,她總是對的。
人都排外,可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來看,鬱海也實在優秀,總有人好奇他的成長經歷,每當這時,他都會說:我的母親是這世上最聰明睿智的女性,她是我的人生導師。
鬱海飢渴的吸收着學校教給他的知識,他用最短的時間學成歸來,想起多年之前,他提着皮箱走出家門,母親眼含不捨站在屋檐下,那時他總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其實只是個愛逞強的男孩兒。
那時候,每天都感覺慢,離開母親的日子裡,時間嘀嗒嘀嗒走得可真慢……如今想想,離家好像就是昨天,其實都已經好多年了。
鬱海看着平靜的蔚藍的大海,嘴邊漾出笑意,跟他一起返鄉的同學互相交換一個眼神。
不用說一定是想到他母親了。
看合照就覺得很美,十分溫柔,不知道本人是不是比照片上還要出色。
“還有一天輪船就能到港。”
“是啊,還有一天就能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還沒完,有個下篇,明天上午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