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仲澤心裡總歸是虛,不敢放任錢雪來找鬱夏, 怕掌中寶從老情人這裡聽到不該聽的。
以前的夜鶯在他心裡是個好哄的姑娘, 雖然起初也是冷冰冰不愛理人, 深入瞭解就發現她只是裝成那樣保護自己。現在不一樣了, 除了那張臉, 蔣仲澤感覺不到任何熟悉, 他不敢託大。心想阿鶯改名換姓回來要是難忘舊情也罷,要是處心積慮想報復他……錢雪就太危險了。
如今的鬱小姐已經不是當初爲生活所迫在百樂門賣嗓的夜鶯, 她羽翼豐了,背靠張天翔, 還認識了這麼多太太小姐,早不是那個可憐兒。
有些人就愛想得多,蔣仲澤經過深思熟慮覺得不能冒險, 他費盡心思絆住了錢雪, 爲了讓她沒空親自去永福,還讓自己吹了半夜的冷風, 成功把自己搞病了。
錢雪收拾妥帖之後正要出門, 就接到蔣家打來的電話, 蔣太太告訴她仲澤病了, 問她有沒有時間過來看看。
聽到這話, 她哪還想得起本來的計劃, 坐上車就吩咐司機去蔣府。
蔣仲澤病了好多天,錢雪一直守着他,給他讀詩, 給他彈琴,陪他說話。等他情況轉好已經是十九日,錢雪還說呢,幸好沒拖到生日會當天,作爲未婚夫,這種場合蔣仲澤是不能缺席的,非但不能缺席,他還得帥氣俊朗的亮相。
因爲女兒一心撲在蔣家,同永福交涉的活就落到錢太太身上。本來對於請鬱夏出場這個事,東家四少就很排斥,又聽說蔣仲澤就是小海爸爸,他更是腦補了整出大戲,直接給姓蔣的蓋上人渣的章子,對他逼迫老情人給未婚妻梳妝打扮這個事也倍感噁心。
錢太太又讓管家走了兩趟,都沒談攏,她沒法子,只得勸女兒低個頭,就去那頭打扮好,坐車過去也耽誤不了什麼。
錢雪覺得沒面子,錢太太還勸她,說張天翔就是個軟硬不吃的,再說了,現在永福生意紅火,他又不是普通的百貨公司經理,他是東家少爺,真奈何不了他。
錢太太好說歹說才哄好了錢雪,她不知道的是,這個時候,百貨公司那邊幾位小姐也再說,說明天同樣要麻煩鬱夏,她們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錢府參加生日會。
一般說來,鬱夏會應一句沒什麼麻煩,這天她說的是已經同四少爺請了假,身體不舒服明天休息一日,讓小姐們最好今天就搭配好,明天不用過來,在自家穿上整理整理就行。
電視劇裡說越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這點在鬱夏身上得到了完美印證。尤其是七八十年代的時候,那會兒離家出去讀書,爲了不讓家裡擔心說過許多假話,她扯謊的時候一般人真的看不出來。
就比如現在,小姐們看她神色如常,語氣什麼都和平時一樣真誠,跟着就信了她說的,緊接着還關心了幾句,問說哪裡不舒服。
“請我家的醫生走一趟好了,給你看看。”
鬱夏謝她好意,搖頭說:“也不是什麼病,就感覺累,身上乏力,不休息休息怕影響工作,請假回去就想燉個補湯喝兩口,再好好睡上一覺,調整個一天應該就沒事了。”她還說呢,其實早幾天就想休息,是擔心太太小姐們滿懷期待過來結果櫃檯這邊沒人,就咬牙撐了幾日,以爲熬一熬能挺過來,結果不行。
“你也真是!你看我們像是不講道理的人?不舒服就歇着。”
“身上不利索趁早去瞧瞧,拖不好的,平白找罪受。”
小姐們不怕白走一趟,畢竟她們出門總是乘小轎車,哪怕家裡的小轎車不空也是坐黃包車,誰也不會邁開腿走過來。
接着鬱夏給她們推薦了參加生日會的着裝,都搭配好,時間也差不多了,就目送小姐們出去。因爲已經快到百貨公司下班的時間,這個點基本沒什麼客人,鬱夏就坐回化妝品櫃檯,她把櫃檯裡的貨整理了一遍,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就從旁邊遞過來一個水杯。
“小夏姐你說了一天話,快喝兩口熱水,潤潤嗓子。”
鬱夏一看是小美,給她個笑臉,然後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溫度剛剛好,不冷不燙的。她又道了聲謝,小美擺手說就是順便而已,這有什麼,又問她明天真要休息?
“我同美淑說好了,請她回化妝品櫃檯照看一天,美淑是從這個櫃檯出去的,這些貨她經手過不知道多少,比我更熟,出不了岔子。”
客人們都陸續離開了,接着就是一些整理和清掃工作,昨晚就能下班,這會兒售貨小姐們都挺有空的,這不,鬱夏同小美說着話,跟着又過來兩個,美淑就在其中。
“這些東西我怎麼說也賣了大半年,鬱夏你放心回家休息。你說你從過來上班一天比一天忙,就沒歇過,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鬱夏每天做些什麼大家夥兒是看在眼裡的,爲了扛起永福的生意,她早上一過來就開始忙活,有時特別忙,中午那頓也抽不出時間吃。東家四少看她工作起來這麼拼,就交代了底下人,特別忙的時候往休息區多送點糕餅點心,太太小姐們享用的時候鬱夏也能跟着蹭一口,不至於餓過頭。
百貨公司裡誰不知道鬱夏掙得多?她做的事也比誰都多,她最重要。
這就是個積極的循環,她作爲源頭不動聲色帶起了好些櫃檯的生意。生意紅火了,人氣旺了,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在需要添置東西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永福,這等於是品牌外加明星效應。
張家又是厚道的生意人,每件貨都經過仔細把關,東西好,口碑自然就壞不了,榮省的永福百貨開張的時間不是特別長,還不如康平紮根早,卻已經後來居上並且實現全面趕超了,且是碾壓之勢。
永福上上下下都覺得,應該快到康平百貨忍耐的極限了,他們應該會做點什麼,或者想法子壞永福的口碑,不過最有可能還是挖走鬱夏。
這些事鬱夏琢磨過,哪怕在法治社會裡也有挑釁法律以及道德底線的人,更別提現在是民國。
從過來那天,鬱夏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可能會遇到很多困難,甚至以身犯險,不過總不能因爲外頭世道亂就閉門不出,鬱夏想吃飽穿暖,想好好地將小海養大,送他去讀書,教他做好人。她要照顧好自己等待同喬越的重逢,這些都需要錢,她必須走出去,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都知道康平遲早會有動作,四少爺加派了人手保護他們母子。
至於夜鶯的舊愛蔣仲澤蔣先生,這人特別喜歡自說自話,鬱夏和他談不攏,好在上次之後有幾天沒見過了。
和同事們聊了幾句,到時間就下班了,回去之前鬱夏特地繞幾步路去市場。現在家裡的活基本都是吳嬸在做,吳嬸讓小海絆住丟不開手出門,給家裡買菜的還是鬱夏。
現在是秋天,東西放得住,鬱夏每次看什麼新鮮會稍微多買一些,這樣買一回能吃個兩三天。
像今天,除了排骨和蔬菜之外,她正好遇到有人挑着賣柿子,就撿了幾個,又買了一坨冰糖外加四顆鴨梨,想做個冰糖燉梨。放幾顆紅棗丟一把枸杞,小火慢燉,滋陰清熱,生津潤肺,挺好。
同東家請假是讓蔣仲澤逼的,這陣子辛苦也是事實,民國這會兒幹哪行都挺累,鬱夏在永福百貨做了一個多月,沒休息過一天,百貨公司每天開門迎客,放假是不存在的。雖然那天讓蔣仲澤鬧得挺煩,得了一天假期也不賴,鬱夏真的很久沒睡過懶覺了,她想矇頭睡一覺,睡夠了再好好陪陪小海。
當晚回到家,鬱夏就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兒子,也告訴吳嬸說明早她想多睡一會兒,不用管她早飯,記得把小海餵了就行。
因爲鬱夏有時間就教,小海已經能聽懂很多話了,第二天清晨他睡醒之後也沒吵,只是睜着烏溜溜一雙眼盯着他娘。看啊看,光看着他就開心。吳嬸以爲他們母子都還睡着,特地比平時晚了一點來抱小海。心想大人餓一頓沒啥,小海該吃飯了。她推門進來就發覺小海醒着的,聽到門邊有動靜,小海還看了一眼,看是吳嬸進來就將右手食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
吳嬸會意,順手拿了放在旁邊的小衣裳,放輕動作將小海抱出去,重新關上門纔給他穿衣服,邊穿邊問說:“小海醒多久了?”
又誇他懂事,還知道不要去吵媽媽。
小海笑出個酒窩窩,說:“讓娘睡覺覺,娘辛苦。”
別看孩子這麼小,他也會想事情,像之前他讓周家的春林嫂子帶了一段時間,當時他就很奇怪。冬生家裡有爹有娘有姑姑有阿爺阿奶……他就沒有,他只有娘。
冬生家裡活是大家一起幹,小海則經常是坐在他的小牀裡,看他娘忙裡忙外。
掙錢這個詞他聽過很多次,不是很懂,他也不知道母子兩個討生活他娘多不容易,但他看得出來,娘很累,都很累了還要同他說話,給他哼小曲,哄他睡覺。
小海還是太小了,哪怕這陣子都特別努力在吃飯,想快點長大,他其實也就只是長胖了一點,距離長成男子漢還要很長的時間。他幫不了什麼忙,就只能更乖一點,娘喂他吃飯他就乖乖吃飯,娘擰了帕子給他洗臉他就努力把小臉仰起來,娘抱他上牀去睡覺他就閉上眼睡覺……雖然好像還是沒讓娘輕鬆一點,他已經非常努力了。
這天的早餐是蛋花粥,昨晚鬱夏交代吳嬸做給小海的,她餵了一勺,看小海鼓着腮幫子嚼了嚼,嚥下去之後正想再喂一勺,就看他睜着一雙烏黑清亮的眼瞧過來,滿是疑惑說:“我爹呢?”
吳嬸動作停頓了一下,問說:“小海想爹了?”
小海搖頭。
吳嬸又問他怎麼想起來這個。
他憋了半天,憋了幾個短句出來,大概意思是說冬生有爹,冬生他爹去幹活,他娘在家裡。小海也想他爹去幹活,娘在家裡。因爲娘每次出去一天,回來好累,娘在家裡也能陪他。
說得不太明白,但吳嬸聽明白了,正因爲明白他的意思,心裡就更難受。
吳嬸只是過來幫忙的,鬱夏經歷了什麼她並不清楚,但她知道,鬱小姐是個困不住的人,重重的困難和貧窮都無法束縛她,她從前興許很難,現在也不容易,可以後總歸會越來越好的。
她自己就很有本事,兒子既懂事又乖巧,很知道心疼媽媽。
吳嬸摸摸小海的頭:“乖孩子,你好好吃飯,快點長大,等你長大你娘就可以坐在家裡享福,到那時候她就什麼都不用操心了。”
小孩子容易被轉移注意,小海剛纔還在想爹,想他爲什麼沒有爹,聽吳嬸這麼說就把嘴張得老大,要吃飯,他準備多吃兩口,吃得飽飽的才能長得快點。
這邊鬱夏睡了個夠本,睡醒起來已經是半上午了,也不想吃別的,就舀了一碗冰糖燉梨,邊吃邊同吳嬸閒聊。
吳嬸還想抽空把小海問起他爹這事告訴鬱夏,但因爲母子兩個一直湊在一塊兒,她沒尋着機會。
不過這也不着急,她不着急,錢家那頭都要急死了。
錢雪好不容易纔讓了半步,同意生日會當天往永福百貨去一趟,這對她來說已經很不容易。結果呢,轎車開到永福百貨,她進去指名要鬱小姐服務,還把早先定做的洋裝都帶來了,讓對方看清楚,配個髮型妝容再給挑幾樣配飾,要求就是得讓她風頭蓋過所有人,她必須是今天的主角。
結果來接待的一臉尷尬,陪笑道:“真是不趕巧,得同錢小姐說聲抱歉,鬱夏她不舒服,今天休息。”
錢雪心裡頭本來就不痛快,還想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結果她屈尊降貴來了,人家休息。
管家好言好語想讓百貨公司方面想個轍兒,再不舒服也把人請來,給自家小姐收拾妥帖。他還沒陪夠好話,錢雪耐心告罄了。
她在蔣仲澤看來只是有點任性,在她爸媽看來也只不過是有點嬌蠻,可要是去掉濾鏡,讓別人看來,錢小姐這個性就兩個字可以形容——
就是霸道。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心裡清楚,搞砸了我的生日會她承擔不起。”這就是明明白白威脅,讓永福這邊立刻馬上把人找來。
永福這邊的負責人也不是被人嚇大的,錢家第一稱不上大客戶,第二也不是他們的供貨商,這話能威脅誰?
人家就說了,錢小姐的成人禮是重要,東家已經準備了厚禮送到錢府,可宴會辦成什麼樣子同永福有何相干?
再說,當日錢府管家過來非要請鬱夏出場,東家四少說了,出場免談,可以預約。要是有預約,哪怕鬱夏要休假,也得把這個活幹了再走,偏偏錢家也沒預約。
你說這麼重要一場生日會,你自己沒考慮周全怪得了誰?
你覺得她在百貨公司上班的,反正天天都在,臨時過來就行?那真對不起,人家不能請個假?休息一天還得你批准?
百貨公司的負責人沒說這麼直白,不過意思傳達到了。售貨小姐也是人,又不是機器,她今天放假不過來。
就這會兒,又有兩位小姐過來,聽說鬱夏身體不適今天沒來上班,她們本來挺失望的,在看到黑着臉的錢雪之後,心情就不由得轉好了,高高興興坐回車裡,一邊回想鬱夏平時是怎麼操作的,準備回去好好收拾一番。
撲了個空還這麼高興,陪着出來的下人都納悶呢。就有人實在耐不住,問出心中疑惑:“今兒白跑一趟,小姐怎麼還在笑呢?”
“我白跑一趟,其他人不也一樣?想想我去永福百貨不是一兩次了,鬱小姐幫我搭配過好多個造型,我套一身就行,化妝的手藝哪怕遠不如她,至少比從前精進不少。我是接受過薰陶的,她錢雪沒有,她不是抓瞎?”
本來對錢家辦這個生日會沒多期待,因爲鬱夏休假,她反倒興奮起來。
她確定這段時間沒在永福那頭見過錢雪,這位錢小姐還是純天然沒接受過改造的,那今天就有好戲看了。
陸續又有人過來,聽說鬱夏身體不適休息一天哪怕有點失望,也都表示理解。在這樣的對比下,錢雪就顯得尤其刻薄。
鬱夏那些同事們都在心裡嘀咕,百貨公司又不是錢家開的,要休息還得經你批准?今兒個是你的成年禮你辦生日會,那又怎樣?你還能管着不準別人在這天拉屎放屁?
會這麼反感也不是爲誰抱不平,主要是由鬱夏思及自身,感覺這錢小姐沒把她們當人。
錢雪也尷尬,同時看出永福百貨軟硬不吃,一甩袖子回去了。
走之前她撂下話——
別以爲有人捧就是個角兒,走着瞧吧。
看着停在門口的小轎車開走,小美才擔心說:“她會不會找小夏姐的麻煩?”
都覺得應該是會,沒跑,嘴上還是安慰說:“東家不會坐視不理,鬱夏她怎麼說都是棵搖錢樹。再說錢家哪怕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也沒有隻手遮天的本事,放寬心。”
生日會的請帖早就發出去了,到這天要取消都沒可能,錢雪只得硬着頭皮梳妝。她那身特別定做的洋裝是不錯,是時下流行的款式,做工也很精細,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穿上身她還是不滿意。
感覺發型不夠別緻,妝容不夠精細,洋裝不夠有特色,首飾看起來也很普通……
她想到近段時間榮省流行的搭配,清麗的清麗,華貴的華貴,嫵媚的嫵媚,每款都能緊緊抓住人的眼球,讓你怎麼看都看不夠,同那些比起來,這身輸得太慘。錢雪伸手就扯掉脖子上的珍珠項鍊,渾圓的粉珍珠散落一地,將房裡伺候的嚇了一跳,正想蹲下去撿,就發覺小姐趴在梳妝檯上哭了。
錢雪是真不想這麼出去,她怕丟人。
只要想到自己提着洋裝的裙襬從樓上下去,一眼看到的是賓客輕蔑或者嘲弄的眼神,那場面她想想就忍不住發抖。
還有仲澤,仲澤也在下面等她,他趕在生日會之前病癒,英氣勃勃過來替未婚妻慶祝,就看到這幅灰頭土臉的打扮。
錢雪不敢想。
她不敢想今天以後會被嘲笑多久,也不敢想仲澤以及伯父伯母的臉色。明明提前了半年就在爲今天做準備,這身洋裝還是從外面定做的,半個月前剛剛送到,價錢很貴,那串珍珠也不是凡品,還有這個鞋……每樣都不便宜,就這麼出去還是丟人。
錢雪恨啊,恨張天翔不給臉,也恨鬱夏給臉不要臉。
她手一揮項鍊耳環砸了一地,還有兩個摔斷的翡翠鐲子,這下動靜大,錢太太聞聲趕來,看到這一地東西胸口悶疼,再看到趴在梳妝檯上哭個不停的錢雪,她也顧不上心疼這些首飾,趕緊上前去關心女兒。
哪怕錢太太將人誇上天了,說她不用特別打扮就很美,錢雪還是哭得停不下來。錢太太一面吩咐底下拿燙過的帕子來,準備給錢雪敷眼睛,一面哄她說永福那什麼狗屁顧問不是請假了?今天過去的誰都沒見着人,大家都是照平常的模樣過來的,哪有特別漂亮。
“是這樣?媽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寶貝女兒你快別哭了,把臉敷一敷,重新收拾收拾,客人們陸續過來,都到齊就該你出場了。”
錢雪這才舒坦一些,她擦了擦眼淚,說把今天這關過了非得要那不識相的好看。
她說什麼錢太太都點頭,看她終於找回自信不鬧騰了,錢太太才鬆口氣,讓錢雪好好收拾,自己則出去接待賓客。
錢太太心裡是一點兒也不輕鬆,她知道阿雪今天逃不開要被議論,可別人怎麼說是一回事,錢家這邊不能先輸了陣勢,就算下面的都比她好看,她也得挺胸擡頭走出來。
下去之前,錢雪的確是挺胸擡頭的,她照過鏡子,拿帕子敷過並且撲了粉,已經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不要去想最近省裡的流行,用兩個月前的眼光來看自己這一身,裙子很美,披肩也很漂亮,她很好看。
然而這個自信並沒有維持多久,聽到爸爸介紹說今天是他最引以爲豪的女兒長大成人的日子,感謝這感謝那,感謝完畢該她亮相了,所有人都看着樓梯的方向,錢雪面帶微笑緩緩的從二樓上下來,看到站在底下那些女人的裝扮,她笑容就僵了,底下的人也露出詫異的表情,還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錢雪第一時間去看蔣仲澤,蔣仲澤皺了皺眉。
就從這時候起,她腦子裡就是嗡嗡一片,感覺臉上臊得慌,雙頰發燙,恨不得原地消失,偏偏她還是今天這場生日會的主角。
她得笑着和賓客打招呼,得接受衆人的祝福。
錢雪特別努力在笑,她笑得比哭還難看,她依稀聽到那些刻薄小姐的議論,她們撇嘴說生日會的主角就這樣?還不如來做客的像那麼回事!這裙子真臃腫,像個擠滿奶油的大蛋糕!這妝容真粗糙,一點兒也看不出美感!她真的用心打扮了嗎?
因爲心裡太難受,錢雪已經出現幻聽了,負責任的說,這話來做客的誰也沒明着講出來,最多不過在心裡想了想,她們已經儘可能忍住沒笑,並且一路忍到離開錢府,在回家路上才笑出聲。
錢家辦這個生日會簡直太有意思了!
毋庸置疑,錢雪那身行頭是最貴的,她是打扮最隆重的一個,可效果真的一般。
她不醜,但也沒法抓住別人的眼球,她讓各具特色的女客們蓋過去了,這要是一次普通的聚會也罷,偏偏是她的生日會,同時也是成年禮,她好像被當衆扇了兩巴掌,尷尬到擡不起頭。
她的未婚夫蔣仲澤也是,本來第一時間是想去安慰錢雪,沒來得及,就被熟或者不熟的朋友同情了一臉,都同情他丟着那麼多美人不挑,偏偏和奶油蛋糕訂婚了。
“她還不如王家的好看!”
這話傳到王家小姐耳中,王小姐深表認同,覺得自己比錢雪好看多了!她以前是誤入歧途了,沒關係,現在已經走上正確的道路,她看自己就是挺美的。
錢雪過完這個生日就病了一場,不過生病也不影響她找鬱夏的麻煩,她氣啊,又動不了張天翔,只得僱人教訓鬱夏。心裡剛生出這個念頭,還沒成行,就有人登門拜訪她,這個人給她帶來一則驚人的消息。
“錢小姐可知道永福百貨那個時尚顧問鬱小姐是什麼來頭?她從前是在百樂門唱歌的,叫夜鶯,聽說她同蔣少爺還有一段情。”
一開始不敢相信,錢雪仔細回想了蔣仲澤近段時間的表現,他本來信心滿滿說能把人請來,去過一次回來就變了……
想到這裡,錢雪心裡冰涼,她顧不得病沒好全就讓司機送自己去蔣家,她得向蔣仲澤求證。
蔣仲澤一開始想糊弄過去,他不願意把這些舊事說給錢雪聽,錢雪就是愛鑽牛角尖愛胡思亂想的人,讓她知道鐵定誤會。可他沒糊弄過去,錢雪非要得個準話,蔣仲澤就說了,說鬱夏的確就是夜鶯,他們當初好過,“那都是認識你之前的事!阿雪你聽我說,我現在愛的是你,我都和她說明白了,我心裡沒她!”
這些話,錢雪一句都聽不進去,她就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承認了,承認他和那個給自己難堪的女人有一段情。
想到他也抱過那女人親過那女人和那女人談情說愛,錢雪心都劈成兩半了。
“她可真有本事,從前在百樂門一雙玉臂萬人枕,哄得老爺少爺們豪擲千金。現在又改頭換面做起時尚顧問,騙得城裡這些太太小姐去永福撒錢。”
聽錢雪念念叨叨,蔣仲澤忍不住說了一句,說阿鶯身世悽苦,她也是走投無路纔去百樂門唱歌,沒陪過客。
錢雪最聽不得未婚夫爲別人說話,這下徹底把炮臺點炸了,他倆大吵了一架,回頭錢雪就聯繫四方會,她沒急着把夜鶯這張底牌翻開,而是拿了一百塊錢說要教訓鬱夏。
鬱夏雖然備受追捧,畢竟不是名門小姐,她在永福百貨做售貨員,靠山頂多就一個四少爺張天翔,兩人還不是男女朋友,只不過是僱傭關係。錢雪又說事成之後還給他們加一百,四方會就接了這個活。
四方會就是拿人錢財給人消災的,他們問錢雪要什麼,是要她受皮肉苦還是要她顏面掃地?
得到的回覆是都要。
要動手容易,要她沒臉就得設計設計,會裡安排了個機靈的去,收拾一番之後,裝作是鬱夏的丈夫,準備當街揪住她扇她巴掌罵她賤人,飛黃騰達了就想換個男人,連爹媽兒子都不管。鬧完這場他機靈點直接開溜,有多少人信不重要,總歸會有人信,哪怕心裡不信,因爲嫉妒的關係他們也樂得抹黑這人。
這麼鬧一場,兄弟們也算對得起錢小姐那二百塊錢。
他們做了周詳的計劃,還盯了幾天,特地選在張天翔不在的時候動手,準備在永福百貨門口鬧一場。那人才剛伸手,抓住鬱夏的小臂,同時罵說:“總算讓老子逮着你這婊/子了……”
結果一個眨眼的功夫,鬱夏從前學過那兩手女子防身術就發揮了作用,她直接給人反剪回去,看準腿窩就是一腳踹,這倒黴蛋腿一軟,噗通跪下了。
“說吧,誰派你來的?”
要說從前的夜鶯,恐怕還真壓不住一個成年男人,鬱夏這一個多月天天抱小海,手勁兒漲起來不少,反剪着他掙也掙不開。
這倒黴蛋是大意了,他本來覺得鬱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沒想到她還有這手。倒黴蛋心裡慌,鬱夏沒慌,這種事在她意料之中,會有這麼快的反應也是因爲最近都提防着。她想着東家四少平常都安排有人跟着她,這些保鏢也該出來做事了,結果沒等這些人出來,四方會一看情況有變,埋在暗處那幾個互相使了個眼色,準備直接上。
他們剛跳出來,就聽到汽車開過來的聲音,這還不是小轎車,是軍車,前後有三輛。
回頭看一眼的功夫,就有兩個兄弟吃槍子了,兩槍精準的崩在腿上,車上的人還在喊話說:“雙手抱頭,蹲下,誰再亂動老子崩他個腦袋開花。”
車剛停穩,這人就開門跳下來了,下來之後趕緊候到中間那輛軍車旁邊,恭恭敬敬拉開車門:“請二少爺下車。”
他最後倆字兒還沒吐出來,車上的人就已經下來了,都沒多看他一眼,急匆匆往百貨公司門口去。到門口之後他一腳踢開被反剪着那倒黴孩子,一把將鬱夏抱進懷裡。
“夏夏我來找你了!”
“誰欺負你我斃了他!”
從見到喬越,鬱夏就挺懵的,她心裡有很多話,結果也沒說出來,最後只是擡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阿越你先放開我,有話待會兒再說。”
喬越鬆開手,上下打量她好幾眼,心說夏夏穿旗袍也漂亮!特有氣質!又仔細端詳她,這麼瘦,得吃了多少苦頭?
只怪自己沒早點找到人,會知道老婆在榮省還是前兩天有個剛從榮省回來的看到那張畫像,奇了,說二少爺在找的是永福百貨那個鬱小姐?
這話喬越聽見了,他大哥喬深也聽見了,喬深還問說:“永福百貨東家不是姓張?”
那人喝了口茶水,解釋說不是東家小姐,是在榮省那邊永福百貨做時尚顧問的,人漂亮又會周旋,一下就把永福的生意擡起來,現在已經徹底壓過康平了。
催問他鬱小姐是什麼來頭。
那人也不過是跟着看過熱鬧,哪知道那麼多,就說不太清楚,不過總歸不是體面人家的小姐,否則哪會放下身段去伺候那些太太小姐們?
喬越聽完就坐不住,想立刻動身去榮省,被喬深攔下來,說這事也不急在一時,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出發。喬越不聽,喬深說明天讓副官送他,開幾輛軍車去,就這麼走誰能放心?
當哥的好說歹說,總歸將他勸住了,當晚喬深就把這個情況說給他老子聽,喬天鳴聽說喬越那個夢中情人的情況就皺了皺眉,倒是羅金蓮,看兒子倔成這樣,攔不住,就只能護着。
要是喬深或者喬芸犯傻還能上手揍一頓,喬越他有病,他鬧起來不喝藥當媽的能急死過去,不就是去榮省接個人嗎?
“小越你就在家裡等,媽派人接她去,保證平平安安接回來。”
喬越看他媽一眼,搖頭說:“我自己去。”
……
這會兒喬越還在懊惱,心說這就是個比拳頭不講道理的地方,他在得知老婆的消息之後應該立刻動身的,要是早點過來就不至於撞見這嚇死人的一出了。
喬越雖然把懷抱鬆開了,還是牽着鬱夏不撒手,生怕一撒手老婆沒了。他看了跟過來的副官一眼:“人扣下,盤問清楚,看看是誰動我老婆。”
邊上人都看傻眼了,這個坐軍車來找鬱小姐的是什麼人物?怎麼從前沒見過?
看他穿着風衣英俊逼人的樣子,鐵定出身不凡,榮省要是有這號人他們能認不出?還是外頭來的?軍閥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