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顧竹寒都在琉璃宮昏昏沉沉睡了兩天。這期間顧玉駱沒有再對她做出過於出格的事情,只讓御醫前來施針,自己在一旁守着,偶或唸誦一些民間有趣的話本子給她聽,有一次唸到大蔚聖僧梵淵在祈風國的一些事蹟,狀似不經意地察看她的表情變化,然而終究是什麼都探詢不出來,倒是得到了她對梵淵幾句啼笑皆非的評價。她臉上表情淡淡的,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大蔚聖僧真真是一個大笨蛋。”
顧玉駱一聽,禁不住失笑,他在大蔚時也是和梵淵打過幾次交道的,雖則因着顧竹寒的緣故不是特別喜歡這個帶髮修行的聖僧,但是撇除顧竹寒的因素來看,梵淵真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幸而他是入了佛門,沒有在大蔚官場上立足,不然以梵淵的能力,大蔚朝堂定然不會像他當時入朝爲官時,各黨派勢力那般涇渭分明,各自爲政。
沒有了梵淵在大蔚朝堂攪亂,大蔚局勢都尚且變得那麼混亂,若然多了梵淵的插足,那麼……顧玉駱搖了搖頭,歷史沒有偶爾或自我設定,自己心中的猜測都不好說。
他問她爲什麼說梵淵是大笨蛋,還真真是一個大笨蛋,她只是忍着頭皮的疼痛從脣角扯出了一絲可有可無的笑意,“捨己爲人的出家人都是大笨蛋啊。”
真的是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因着這兩天的朝夕相處,顧竹寒不再像當初那般對他戒備甚深,她也會問他她以前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在這裡,又爲什麼會認識他。又問他他在宮中的地位怎麼樣,有沒有娶親或者是有沒有早已定下來的未婚妻等等,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問題問得顧玉駱幾乎啞口無言,必須要十分謹慎纔敢回答她的問題。
顧玉駱覺得自己簡直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早就知道他這個姐姐心思縝密無人能及,她問出的問題看似很容易回答,但是偏偏她不止問你一個問題,而是像連環套那般,問完一個還有下一個,一環接一環,直教你露出破綻爲止。
顧玉駱既是在一開始就騙她,說他是她的良人,那麼理所當然他要死死圍繞這一個主要矛盾來編織故事,是以在顧竹寒拋出了十來個問題問完他之後,顧竹寒終於得出了自己大致的身世經歷。
一介孤女自幼和祈風國九皇子生活在一起,因着在九皇子在出徵期間被奸人陷害,失足跌落冰湖,後來拼命逃出,卻被奸人窮追不捨,最後不小心撞破了腦袋,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失去了記憶,到現在還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
顧竹寒在心中冷笑,真是好一個被奸人陷害,真是好一個被奸人窮追不捨,將一切問題的焦點都推給了所謂奸人,卻絕口不提奸人是誰。
顧玉駱啊顧玉駱,你真的當我是傻子?
顧竹寒得出了一些主要的線索之後這纔沒有繼續問他,只是她心中一直是存了嫌疑的,顧玉駱必然是在大蔚深宮處喝下了順景帝給他賜下的毒酒的,翎羽衛辦事的手段她是清楚得很的,不可能讓一個必死之人給逃出生天的。但是,現在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顧玉駱的的確確是在自己面前重生了,她和他朝夕相處了那麼多年,很清楚面前這個縱然性情經已大變的如玉少年就是和她相處了十多年的那個。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關鍵的事情是在於顧玉駱是如何從重重翎羽衛的手中給偷龍轉鳳找出一線生機的。顧竹寒目前毫無頭緒,也試過幾番旁敲側擊問過顧玉駱,可他卻是閉口不提那段黑暗往事,只巧妙地將話題略一帶過,彷彿是害怕碰觸到她的記憶雷點那般,害怕他將這段往事告知與她,她就會將往日裡所有的事情都記起。
這……真是一種微妙的變化。顧竹寒心中想,可她卻無法硬要他說出,唯有靜候適當時機再問話。
唯一能確定的是,顧玉駱身世經歷的大變化定然是與歐陽軒有關,想不到打扮得如此奇特的歐陽軒原來真的不是大蔚人氏,而是祈風混入來的奸細,這實在是令她難以置信。
一切事情皆有可能。
顧竹寒堅定地想。就算她親眼目睹了梵淵的死,她仍舊選擇去相信梵淵還存活於某地,好好地活了下來。
如此又是在琉璃宮中閒散地過了一天。
御醫進進出出了好幾回,每回過來的神色都略有變動,顧竹寒半坐在牀上,覺得御醫臉上的皺紋本來就夠多了,這兩天來照顧她,臉上繼續多出來的皺紋幾乎都可以夾死十隻二十隻蒼蠅了,還是一次性進行的那種。
她見顧玉駱神色始終淡淡的,可是宮室裡的氛圍實在是壓抑得很,不由試探性地出聲問道:“御醫,我的……病情是不是愈加嚴重了?”
御醫一聽她這麼問,立即顫抖了身軀,下意識地看了顧玉駱一眼,便低下頭去不敢問答。
顧玉駱臉色也是微微一變,想不到顧竹寒的感覺這麼敏銳,他沒有在她面前提過哪怕一次她的病情如何,只是囑咐她安心養病,其他的,讓她不必擔心。
然而她身體日益瘦弱和憔悴這是無法騙人的,她看上去情況似在好轉,但這也是一種迴光返照的現象,越是在這種不可能顯露出精神的情況下顯露出精神來那更是說明她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再不採取措施來進行補救的話,那麼……
顧玉駱苦笑一聲,心頭升起一絲壓抑,可他仍舊扯出一絲笑意坐到她牀邊,撫了撫腦後的青絲,對她說道:“竹子,你的傷太嚴重了,又耽誤了治療好幾天,肯定沒那麼快好的,可我已然去讓護衛去尋找山中名醫給你治病了,只需要再等幾天,你就會好起來的了,是以,你真的不必擔心。”
“那即是說,我真的可能會隨時喪失性命對吧?”顧竹寒皺了皺眉,超乎平靜地看向他,微微擡頭與他對視。
顧玉駱渾身一僵,似乎不知道該要怎樣在她澄澈如稚子的眼神底下再次撒謊。
兩人一瞬對視無言。
牆角更漏彷彿是靜止了時間不再滴水算時,顧竹寒與他對視良久,終於於他平靜如水的眸底捕捉到一絲輕微的波動。僅僅是這麼一絲輕微到微不可察甚至是可以忽略的波動,她便已然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
當下垂下了目光,整了整臉上思緒,淡然問出,彷彿這個問題並不是多麼重要,“我還有多久的時間能活?”
顧玉駱一聽,整個人不可抑制地顫了顫,連帶御醫幾乎都要害怕得跪下來告罪。
“竹子,你怎麼問這樣子無虛有的問題?”良久,顧玉駱終是鎮定了思緒,擡起頭來對她扯出一絲比哭還要苦惱的笑,“你還這麼年輕,定然能長命百歲。知道嗎?”
“……是嗎?”她疑惑地蹙了蹙眉,狀似自問又狀似問他。
顧玉駱實在是不想再沉浸這麼壓抑的氛圍之中,他站起身來,示意顧竹寒好好休息,不要再胡思亂想,又讓御醫跟他出去,宮室之中終於寂靜了下來。
顧竹寒還是維持着顧玉駱離開之前的身姿,她久久地低垂着眉睫,任宮室之外冷清到不帶一絲溫度的陽光覆在她身上,她良久地盯着地上的某一點,不知道在想什麼。最後,在最後一束陽光撤離了宮室之後,她才牽了牽嘴角,很輕微輕微地笑了一下,而後,仿若自由自語地說道:“命不久矣麼?命不久矣……原來我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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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風國白虎大街,一大早,叫賣豆漿油條鉢鉢糕等早點的底層百姓早已在一片晨霧之中醒來,辛勤進行新一天的日子。
祈風國雖則是位於較北的內陸之地之中,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國土都被冰雪覆蓋,但是仍舊是有富庶熱鬧、適合百姓居住的地方。祈風國洛都就是一個典型的粗獷北方市鎮。
白虎大街一如既往地熱鬧至極,每個國家每個朝代都有說書人的存在,今天露天茶市之中,說書人說的是新近回國的九皇子因着立下了大功大敗女真而被國主封爲魏王的趙鈺的事蹟。
“且說九皇子,孤身一人騎着一匹黝黑大馬任獵獵狐裘飛向天際,他回槍一晃,假裝直刺女真賊兒的馬下,然而那一招卻是虛招……”
說書人的口水淹沒在人羣之中,衆人聽得興起,大拍着手掌給說書人稱讚,讓他再多說幾段。
很顯然,九皇子趙鈺的神秘迴歸給予這個衰落得如同日落西山無法阻止的國度一絲新的希望。
昔日祈風其實並沒有弱到這個程度。可是自從叱吒風雲的西南大將軍戰死在沙場,而驃騎大將軍又因着日益年老無法再上戰場之後,祈風國國力日益衰弱,又因着祈風連年內鬥,衆位皇子不是死的死就是逃亡的逃亡,壓根沒有一個安穩的政治環境給祈風休養生息。
好不容消停下來了,原以爲這位在十數場內鬥中勝出的三皇子趙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怎料卻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土包,就連對付個女真小族都對付不了,差點被女真打了進來,真的極度令衆人失望。
可想而知,在這種國力衰弱的情況之下,忽而走出這麼一個不僅長得驚爲天人就連辦事能力都十分出衆的九皇子是多麼激憤人心的一件事情。
再則,五天前,從宮中傳來消息說老皇封了九皇子爲魏王,賜了一塊除了最繁榮富庶的西南之外的封地給他,僅僅是從這一點看來,便可知道祈風的風向吹向哪裡。
這不,今天魏王出宮建府,百姓夾道相迎,要親眼一睹魏王的皎皎風姿。
白虎大街一個並不顯眼的旮旯角落,三條人影蹲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看向來往人羣,偶或抓着手裡的包子啃上幾口,而後和同伴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上幾句,話語之中的艱澀之意令人猜測不出他們具體在說什麼。
“……這次應該沒有錯了吧?”牆角之中其中一個生了一雙狹長桃花眼的高個子青年問道。他那雙眼睛本來是生來獨特,極具媚色的,可硬是其中的右眼蒙上了一層不該有的陰翳,彷彿是患了什麼疾病那般,在日光之下亦絲毫顯不出任何靈性。
他抓了抓下巴那顆大得嚇人的黑痣,仿若十分不習慣地扯了扯上面長出來的幾條毛,看向旁邊蹲着的一位略略上了年紀面容僵硬得不會轉動的落魄大叔。
落魄大叔瞥了他一眼,打掉他扯着痣毛的手,一邊低聲道:“這次應該不會有錯了,但是能不能……找到她那還是一件十分之不確定的事情。”
“真是豈有此理,這個包子真是難吃極了!”落魄大叔話音剛落,蹲在他左側,頭髮繚亂得像是頂了個鳥窩在頭上的少年忽而出聲說道。他的脾氣特別暴躁,好像憋了一腔怒氣無處發泄那般,盡是拿手上的包子出氣。
桃花眼高個子和落魄大叔聽見他的動靜,同時轉頭看向他,都一致可憐地看向他手上那個被他砸得不成形狀的包子。
“少年,要沉得住氣!”桃花眼高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與此同時自己臉上的黑痣抖了三抖,他害怕那黑痣粘得不穩,趕緊按了按,接着道:“她畢竟是她的朋友,他不會那麼無情對她的。只要今天能查探到她的下落,我們自然而然能夠找出另外兩人的下落,你說是吧?大叔?”
“嗯,那是肯定的,年輕人要淡定點嘛。”落魄大叔呵呵笑了幾聲,又拍了拍雞窩少年的肩膀。
雞窩少年被他們二人左拍了幾下右拍了幾下,都拍得他整個人幾乎都要有火發不出來了。他聳了聳肩,整個人像是蔫了那般,繼續戳着地上變成一坨翔的包子。
卻突然,人羣之中爆響出一聲興奮喝彩:“啊!魏王來了!九皇子的車駕來了!大家快點過來歡迎啊!趕緊的!”
牆角處的三人一聽人羣中的愉悅之聲,立即從牆角里站起,死擠硬擠地擠到隊伍的前面去,想要一睹魏王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