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站在自己眼前，依舊俊逸挺拔的明黃色身影，昊明心裡十分感嘆：歲月特別的優待兄長，饒是過去了四年，他俊美的容貌沒有過多變化，就連眼角的細紋也都刻畫不出幾多滄桑，除了身形清瘦一些，眉宇間多了一抹化不開的憂鬱，倒也沒有別的不妥。
這些年，兄長的變化他都一一看在眼裡，他說不清楚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但他看得出來，兄長的快樂全部被無情帶走了……
“皇兄找我來有什麼事？”他斂下自己紛繁的思緒，問道。
昊辰轉過身，望着自己的親兄弟，眼底閃過一抹自嘲。
曾經，他們多麼親近，親近到無話不談，親近到同仇敵愾，然而，因爲霜兒的關係，他們以往的情意也隨風而逝了，昊明仍舊是他的股肱之臣，但是和他說話的語氣，只剩下君臣之間的命令和服從，再也看不到手足的默契……
到底，是時間改變了他們，還是他們逼迫了自己？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想找你聊聊天罷了。”昊辰淡淡的說着，眸裡有着說不出的惆悵。
是聊天吧？應該只是聊天吧？又或者說，他是希望從弟弟那裡知道傑兒的想法？呵呵！說來葉真可笑，他雖然是傑兒的親生父親，但是，這些年來，傑兒從來不曾把他當成過最親的人，他們父子只要一見面就會有不愉快，有時，傑兒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那種徹底被人無視的感覺，揪得他一陣心痛，也讓他想起了自己當初對待無霜的態度，時冷時熱，捉摸不定，又有哪種表情會好過現在，傑兒對他這般無情的態度？也就是因爲他的喜怒無常，所以，無霜只能用死來擺脫他……
想到這裡，昊辰手捂着胸口，想要壓制心裡氾濫成災的傷痛。或許，在傑兒心裡，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吧？
望着兄長有些痛苦的樣子，昊明趕忙走上前去扶着他，眼裡閃過一絲擔憂：兄長的心痛病又發作了……
“皇兄，你沒事吧？”他擔心地問道。
昊辰推開他的手，搖頭。
“朕沒事，這麼點兒小病痛，朕還死不了！”他狂狷的說着，聲音不自覺的大了幾分。
有時候，他甚至羨慕和嫉妒兒子與皇弟之間的關係，因爲傑兒有事都會找他，從來就不曾把他這個父皇放在心上。無論小傢伙遇到多大的困難，他看到的，永遠都是飛奔到另一個男人懷裡的稚弱兒子……
“皇兄日理萬機，怎會想着找臣弟聊天？”
只要他肯，後宮多的是願意陪他聊天的紅粉佳人，這麼費事的把他召進宮來，無非就是爲了傑兒的事情。
昊辰深睇了他一眼，扔下一句“邊走邊說”後，離開了御書房，昊明雖然不解他的意思，還是跟了上去。
“時間過得很快呢……”昊辰嘆道，三年前的這個時候，他隨意的亂走，走來走去，總覺得某個地方有霜兒的影子，她似乎沒有逝去，只是躲在某個角落裡，靜靜的看着他，因爲恨而不願意見他。他就整個御花園的亂轉，無意間發現了一片梅林，因爲位置比較偏僻，那裡僅有兩名內侍看守着，後來問了婉容才知道，那是霜兒送給傑兒的禮物。
自古以來，梅花就是品行高潔，不畏強權的象徵。而他，卻刻意的侮辱了那個有梅花般品行的女子，所以纔會失去她，徒留悔恨……
昊明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他說，內侍們見到他，立刻跪下行禮。驀地，昊辰走到梅林前，停下了身子。望着眼前的紅白相間，他的眸光頓時黯了下來。
“看到這個，朕很懷念和霜兒在一起的時候……”
只有在回想起無霜的時候，昊辰冷峻的面容纔會泛出柔光，昊明太熟悉那眼神代表的含義。但是，既然兄長已經放手，那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不會再輕易的讓出人！
昊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梅林，幾番躊躇，最後還是頹然的放棄。
人，總是要到了失去以後才懂得珍惜，可那有什麼用？已經過去的，終究變成了歷史。還未觸摸到的，成了遙不可及的未來。
“秦後在天有靈，或許會欣慰。”他嘲諷的笑道，他還不如膽敢對。
他們都知道，無霜是不會要這種愧疚的溫柔的。這雖是她拿命換來的，但她不屑要。昊辰明白，昊明還在爲無霜的事情生自己的氣，他不怪他，事實上，他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
“朕這次找你來，其實是想告訴你，朕……想要解散後宮。”
良久，他才緩緩說出了這句話，昊明頓時愣在原地，瞳孔放大很多。
他剛剛沒有聽錯吧？兄長說要解散後宮？這怎麼可能？先別說他會不會答應，就是朝臣也不會同意的！
“解散原因呢？”
難道就因爲霜兒的過世，他就封閉了自己的心，不願再踏足後宮麼？此話一出，又要在朝廷掀起多少波瀾啊！
良久，昊辰終於出了省，卻是恁地酸澀。
“朕太累了……”他幽幽的說道，他真的很累，若不是因爲傑兒還小，又不願繼承他的皇位，他早就下去陪霜兒，去她面前懺悔了，怎還會獨自一人懷着相思過日子？
“累？你這話聽上去更像是推卸責任哪！”他嗤笑了一聲，說道。傑兒和他，勢如水火，當然不會順他的意接替他的位置，要擺脫那道沉重的枷鎖，只怕還得費些功夫呢！
昊辰轉過身來，看着昊明幸災樂禍的樣子，心裡有些不痛快。
“朕和你說正經事，你倒是在這裡尋着開心了？”
他眯起眼睛，眼神危險的望着昊明，大有他再多說一句玩笑，後果自負的意味。昊明收起自己臉上的諷刺，不以爲意的聳聳肩。
“臣弟和你說的也是正經事，解散後宮是件大事，皇兄還是想清楚點兒的好！”
自從紫曌王朝建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帝解散過後宮，他這麼做，可以說是有點兒“冒天下之大不韙”了。無情本來也是個淡然的女子，要是他這麼一說話，無疑又是把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任人評論！
昊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獨斷專行不是一國之君應該有的氣魄，但是，他願意爲了無霜讓自己任性一次！
“這是朕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大臣置喙了？”
昊明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俊顏似笑非笑，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兄長如此不負責任的話。
“後宮本就有爲皇家開枝散葉的責任，所以‘解散後宮’這事既是皇兄的‘家事’，也是朝政大事，皇兄認爲呢？”
他不以爲意的挑了挑眉，除非兄長是真的不想坐這個位置了，否則，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昊辰深深睇了他一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果然，皇宮這地方，就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啊……
“昊明，你不願意幫朕麼？”他問。
“皇兄，請恕臣弟不敬，你我都知道，無霜要的不是這種表面功夫！我想，她更希望的是，你會好好善待毓傑！”昊明大吼着，他都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了，如果皇兄還要一意孤行，那麼，他就當真活該失去無情了！
昊辰聽完他的話，眼底閃過震驚，是他一直沒能走出失去妻子的傷痛，所以周圍的人都跟着他一起難受。尤其是傑兒，他一定對他失望透頂了吧？
“這次你又去哪裡逍遙了？”他壓下心底的黯然，岔開話題問道。他知道昊明每個月都會有一段時間消失，任何行蹤都不留。就這麼忽然消失，又忽然的出現……
“心之所向，走到哪裡，便是哪裡。”他回答着，暫時不預備把無情的事情說出來。
昊辰沒有再說話，只是脣邊有了一抹寂寞的弧度。如果不是當初一步錯，他現在也可以和心愛的女人漫步在御花園裡。
他記得霜兒曾說過：和心愛的人一起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坐看漫天雲捲雲舒，是她很嚮往的幸福，當時的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未曾放在心上，還笑她傻。
現在想來，人有時候傻一點兒又有什麼不好？至少傻人會有傻福。是他錯待了自己一生中最愛，也最重要的女人……
昊明看到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緒，也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這裡陪他一起發呆，於是就拱手，請求告辭。昊辰也沒有說話，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昊明剛剛走開，御花園就又多了一羣人，是淑妃和毓傑。淑妃看到昊辰站在梅林裡，有着片刻的驚訝。
“臣妾參見皇上！”
她微微欠了欠身，溫婉的容顏洋溢着慣有的淺笑。昊辰一見到她，俊顏快速掩去了方纔的思念，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你們怎麼來了？”他問道。
淑妃笑睇着旁邊的毓傑，回答着：“傑兒說他想來梅林看看，所以臣妾就陪他一起來了。”
毓傑和昊辰之間的不睦，早已不是後宮的秘密。就連進宮的新人，對這位太子殿下也是敬而遠之，就怕被他給整到。
毓傑和昊辰的目光對視，小小的年紀，身上就散發着一股傲氣，只是他的眼裡沒有絲毫的溫度。若說他是望着自己的父親，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哪！
“傑兒……”
昊辰甫一出聲，就被毓傑給打斷了。他眼神凌厲的瞪着一旁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奴才，氣勢更加迫人！
“本宮不是說了麼？沒有本宮的命令，不許閒雜人等靠近梅林的？你們是把本宮的話當成耳邊風麼？”
“太子殿下饒命！奴才們不敢！奴才們不敢啊！”內侍們抖聲說道，語氣裡滿是惶恐。老實說，夾在皇帝和太子之間，他們也很問難啊！無論得罪了誰，他們都是死路一條！這個看守梅林的差事，分明就是一份隨時可能送命的活兒啊！他們當初真是傻了，想着血濃於水，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纔會冒險接下的，如今是進退維谷，現在可如何是好？
毓傑如此嚴厲的語氣讓淑妃難得的板起臉來。
“傑兒，你怎麼能對自己的父皇這樣說話？”淑妃斥責道。她知道毓傑心底的恨意，但他們是親生父子，他不能視對方爲死敵啊！那樣的話，無霜在天上也會責怪她沒有盡力教導的……
毓傑不再說話，只是把頭偏向一邊，不再看昊辰。昊辰望着毓傑生氣的樣子，俊顏上有着苦笑和痛楚。
原來，在兒子的眼裡，他只是一個毫不相關的“閒雜人等”……
這句話被他說出來，就好像有人拿刀從背後捅了他一下，好疼，好疼……
“走吧……”
雖然霜兒已經不在了，梅林的主人理所當然是毓傑。既然主人都下了逐客令，他何苦還要留下來自討沒趣？
爾嵐和肖德勝對望了一眼，趕忙跟在昊辰身後，離開了梅林。
“傑兒，聽我一句勸，別再和你的父皇針鋒相對了。若是你母親泉下有知，她會心難安的。”
“若不是因爲他，我媽咪怎麼會死？”他忽然甩開淑妃伸過來的手，朝着淑妃大吼道，眼神裡有着傷痛。還記得無霜去世的那一年，他每次一閉眼，夢見的就是母親痛苦流血的樣子，而且常常會半夜被驚醒，那一幕鮮活的似乎是昨天才發生過的……
“傑兒……”
淑妃蹙起柳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給毓傑解釋當時的經過。人在形勢所迫的情況下，往往會失去理智的做出一些傷害身邊人的選擇，這是人的一種求生本能，而昊辰當時恰巧就是如此，他不是有心的，只是……
“好了好了！”毓傑也微皺着劍眉，壓下心底的煩悶，“淑妃娘娘，我累了，先去歇着了。”
淑妃頷首，默許了他的離去。忽然間颳起一陣風，吹落了梅林的裡的花瓣。她望着飛落的花瓣，在心裡爲這對父子嘆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