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氣總是冷得那麼刺骨,四周的寒風像逃難般瘋狂地往衣內鑽,然後又輕輕地掠過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徒留下一層又一層傷人的寒氣。
透過玻璃往房內看去,金黃色的晨光傾斜在柔軟的大牀上,傾斜在雅芬那熟睡的臉上,恰如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
我推開陽臺門,把菸蒂扔到菸灰缸內,然後徑直走到牀頭,小心翼翼地把掉在雅芬臉前的頭髮捋到她的耳後。然而儘管我再小心翼翼,這一舉動還是弄醒了她。她緩緩睜開了那雙沉重的眼皮,然後呢喃了句:“幾點了?”間隔不過一秒,她就像被針紮了般,整個人從牀上一躍而起,激動地抓着我問,“我是不是睡晚了,東西都準備了嗎?”
是我打破了這份寧靜。
我將手撫在她的肩膀上,告訴她我把一切都弄好了,讓她放鬆。
“白玫瑰你買了?”
“剛下去買了。”
“香都準備好了嗎?”
“我都準備好了,不用再問了,你快下牀刷牙洗臉吧。”我若不制止她她可能要把每一樣東西都問個遍。
“所以現在幾點了?”雅芬問完就拿起牀頭櫃上的鬧鐘看了眼,自己回答了句,“七點半,還好。”
“好啦,你快下牀吧,還要吃早餐呢。”我催促道。
“知道啦。”說完她就掀開被子,把雙腿放下牀,才站了一半,她又立馬坐了回來,湊到我臉前問了句,“你是不是又抽菸了?”
我捏了下她的鼻子說道:“你的鼻子比狗還靈,刷牙去吧你,好臭。”
“沒你的臭,你等我刷完牙再來收拾你。”說完她就打着哈欠往廁所去了。
這裡還是和平常一樣,安靜得可以聽到落葉扭身而下的聲音。寒風呼嘯而過,我抓緊了雅芬的手,想給她冰冷的手一些安慰。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媽哎,有點緊張。”雅芬說道,音量被狂風削弱了許多。
“有什麼好緊張的?”
“她會不會不喜歡我?”說完她就把我們倆的手一起裝進了我大衣的口袋中。
“放心吧,我喜歡的東西她都不會不喜歡的。”這是事實,長那麼大,媽禁止過我做的事,用手指都能數的過來。
“那你說,我們等會會見到你爸嗎?”
我沉默了一下。
雅芬見我不說話,連忙說道:“我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對不起啊。”她大概以爲我生氣了吧,其實並沒有,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罷了。
“沒事,只是我也不太清楚,他昨天都還在泰國曬太陽呢。”我解釋道。
“這樣啊。”雅芬指着前方的墓碑位,故意轉移話題道,“是不是到了?”
我拉着雅芬加快步伐往前走。
不過半年沒來,媽的墳前就堆滿了雜草,還鋪滿了灰。我蹲下身,把臺上那些頑皮的雜草一一折斷摘除,雅芬也沒閒着,她用家裡帶來的布擦除着那疊的厚厚的灰塵。看着雜草和灰塵被除去,我的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也被揭開了,還在隱隱作痛。
大概因爲有兩個人的原因,這次清掃的速度比上一次要快得多。
我們把媽生前最鍾愛的白玫瑰擺在碑前,還點好了香。
風把雜草和落葉吹得相互撞擊,草地上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伯母。”雅芬站在碑前禮貌地叫道。
我想說些什麼,但又說不出什麼,好像只要一張口,傷痕就會一道接一道重新裸露出來。已經一年整了,我以爲過了這樣平淡的一年,什麼傷疤都能慢慢被磨平,什麼記憶都能被慢慢沖淡。只是沒想到,當我再見到碑前這沒有一點溫度的“慈母祝寧馨”五個字時,眼眶一下就被淚水沒住,喉嚨也都發不出聲。
雅芬拍了下我的背。
我擡起頭,想讓眼淚倒流回去,我知道媽不喜歡我流淚。我努力不去理會那些浮在腦海的記憶,深吸了一口冷氣,對着冰冷的墓碑叫了聲:“媽。”
“媽,這是我女朋友,雅芬,王雅芬。”
沒有任何迴應。我、雅芬和媽的墓碑就像在冬日裡一同結了冰般。
爲了不讓記憶被翻個底朝天,把東西都整理好我就帶着雅芬走了,我相信媽能理解的,我也試圖相信以後每次在這裡停留的時間,能一次比一次長。
腳每往前踏出一步,心就跟着向下沉一度。
我把藏在褲袋裡的中南海和打火機掏了出來,原以爲雅芬會阻止我,但她沒有。當第一根菸燃盡後,我又將手伸進了口袋裡。
在我點燃第二根菸時,雅芬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只有今天例外可以嗎?”
“嗯。”只有今天例外,我也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
今天的停車場格外冷清,也是,在這樣的大冬天,除非是忌日,不然也沒什麼人會到這充滿哀傷氣息的地方來吧。在我們倒車出庫時,一輛熟悉的黑色路虎正從右邊車道緩緩開來。我立馬把剛倒到一半的車退了回去。
“怎麼了?”雅芬一臉疑惑地問。
黑色路虎車停在了我們旁邊的車位上。
“我爸。”剛說完旁邊車上的人就打開了車門,徑直往我們這邊走來。
“下車吧。”我邊打開車門邊說道。
一下車就看到一張小麥色的臉,這黝黑的膚色把他兩鬢的白髮襯得更爲明顯了。
“爸。”我叫道。
“那麼早就來了啊?”唯一沒有變的還是那副大街小巷都聽得到的嗓音。
“你昨晚趕回來的嗎?”
“凌晨到的。”
“對了,這個我女朋友,雅芬。”我把手搭在雅芬的肩上。
“伯父。”雅芬剛叫完,他就朝着她微笑地點了一下頭。
“伯父今晚要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我也想,但是今晚我有事會比較晚,明天吧,明天我到店裡去找你們。”爸邊說邊抓了下頭,髮際線真是一年比一年後。
“沒事,明天先吧。”我轉頭看了下雅芬,餘光瞥到了隔壁車子上有個白色的角落,認真看,是一束碩大的白玫瑰。
“那沒什麼事我們明晚再見吧,你明晚記得來啊。”我繼續說道。
爸笑着說:“我什麼時候放過你飛機?”
“行啦,那我們就先走了。”跟他道別完,我們就上了車。
車子出去時,我看到爸正捧着那束白玫瑰慢慢向山上走去,他的背好像又彎了點,顯得滄桑了許多。
“雅芬,按一下音樂吧。”
“對哎,難怪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說完雅芬就打開了車上的藍牙音箱,剛好在播放的就是爸的《兩個人的篝火》。
在店裡幹活總是很容易忘記時間,因爲工作量總是隻增不減。每天我都得整理書架,覈對一天的出售記錄,做賬,還得記得檢查庫存,缺貨的補貨,有預訂的要跟供貨商要貨。要不是雅芬打電話過來,我都不知道現在已經九點半了。
“還在整理嗎?”
“是啊,今天的事比較多。”
“那我做點宵夜,回來你可以吃。”
“好,做個三文治給我吃吧。我剛看到個客人在吃,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你是不是沒吃晚飯啊?”
“吃了,沒吃飽。行了,不說先了,我趕緊幹完回去吃三文治了,掛了啊。”我準備掛電話就聽見那邊一直在說等一下。
“怎麼了嗎?”
“你記得看新聞,娛樂頻道。好了,拜拜。”說完那煩人的“嘟嘟”聲就不客氣的響了起來。
所以前面大概都是鋪墊,看新聞纔是正題。專門打個電話來叫我看新聞,應該也是不小的新聞了,我懷着緊張又複雜的心情走進了辦公隔間,在電腦前坐了下來。“娛樂頻道。”我邊說邊找着,剛點進去,滿屏都是“歌王安辰”、“許伯垣演唱會”、“嘉賓”、“復出”等的字眼。
我找了個權威性較高的娛樂頻道點了進去。
“歌王安辰退出樂壇一年,今日在好友許伯垣的演唱會上擔任神秘嘉賓重現舞臺,被問到是否以此宣告有復出可能性時,安辰說:‘不存在復出的可能性,今天一定是我最後一次登臺演出。’記者再追問歌王既然不再復出,爲何今晚會再現舞臺時,歌王答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想把哥哥這首經典之作唱給我那位逝去的朋友聽。’相信不少粉絲聽到這回應都……”
我點開了下面附上的演唱會視頻片段。
視頻裡,舞臺被一片黑暗籠罩着,舞臺下面,是由各色的熒光棒繪製出的美麗星空。前奏剛響起,臺下的觀衆就已經叫喊起來了,縱使舞臺尚未亮燈。是張國榮的一首粵語歌:《春夏秋冬》。當舞臺燈光亮起時,臺下的叫聲比剛剛要翻了個好幾倍,一直到爸開口。今天的他和從前完全不一樣,從前的他,總是穿着舞臺服畫着各種妝,一出場就和觀衆們熱情的打着招呼。而今天的他,還穿着早上那套便服,沒有濃烈的妝,也沒有那些熱情的招呼,燈亮起來的剎那就是歌聲響起來的瞬間。他用那路人皆熟的聲音深情唱着這首傳世的經典。
秋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 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夢想
就像落葉飛 輕敲我窗
冬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天空多灰 我們亦放亮
一起坐坐談談來日動向
漠視外間低溫 這樣唱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暑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火一般的太陽 在臉上
燒得肌膚如情 痕極又癢
滴着汗的一雙 笑着唱
間奏時,他停下來說了一句話:“這首歌送給我人生中一位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今天是她的忌日。”說完就仰着頭,一隻手緊握着話筒,一隻手舉着起來,像對坐在山頂的朋友們打着招呼般。鏡頭在這時往前拉近了,爸的臉,在屏幕上越來越清晰,我分明看到他那起了皺紋的雙眸,泛着光。我邊聽也不禁邊跟着唱了起來: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是某種緣份
我多麼慶幸
如離別 你亦長處心靈上
寧願有遺憾
亦願和你遠亦近
春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春風彷彿愛情 在蘊醞
初春中的你 撩動我幻想
就像嫩綠草使
春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