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筱。”夏夷歡知道龍筱已經想起什麼,“你知道的,蝶妃名叫龍小蝶,是你家先人,也就是龍淵桐的長女。龍淵桐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昌武帝身邊…他已經替昌武帝獻上了自己的計策,也選定了最穩妥的行事人選。沒有誰會比自己的女兒更容易駕馭,女兒,也是最順從自己父親的那個人。蝶妃產子去世後,被昌武帝追封爲忠烈聖皇后,親繪畫像供奉在你家祠堂數百年,龍筱…”
——“別說了,我不信!”龍筱捂着耳朵狠狠搖着頭道,“我不信!”
“沐斯仲。”夏夷歡一字一句說出這個名字,“斯,私也;仲,是次子的意思,太子是昌武帝的長子,更是他帝王生涯唯一的孩子,怎麼會用仲字做名?仲,種也。昌武帝費下心思給太子取下這個名字,就是暗指此子非他親生…也是可憐了這個皇帝,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沒有子嗣可以繼承,卻要拱手送給和自己毫無血緣的孽種身上…怎麼也是有些不甘心的。昌武帝雖然無計可施只有用這個丟盡男子顏面的辦法,但心底還是鄙夷着這個皇子,取下這樣的名字暗諷他的可笑出身…”
“牽強!”龍筱高聲打斷道,“一切都是你猜的,你怎麼說都行。斯,也是離開的意思,仲,也是二月的意思,太子也許就生在開春二月,二月出生,昌武帝寵愛蝶妃,蝶妃難產而死離開昌武帝…也許昌武帝根本就是借太子之名寄託對蝶妃的哀思。什麼太監之身?夏夷歡,你這個騙子,你爲了顛覆大燕江山,居然能編出這樣的大謊話?看你武夫模樣,想不到腦子也挺厲害。”
“龍筱。”夏夷歡注視着她因氣憤漲紅的臉,“就算你借我一個腦子,我也想不出這樣的謊話騙你。你家冰窟的玉盒裡…就是剛剛我所言的鐵證。”
——“玉盒裡到底藏着什麼!?”龍筱屏住氣息。
夏夷歡深吸了口氣,“玉盒裡是一個黃色的錦袋,錦袋裡…是…宮中太監的寶貝…”見龍筱像是沒大明白的樣子,夏夷歡低聲又道,“男子的命根。”
龍筱漲紅的臉慢慢褪成驚恐的煞白,瞪大的眼睛頓時光彩,顫着脣好一會兒都吐不出半個字,喉嚨微動像是心口泛起了噁心,身子僵僵的動也不動。
——“龍筱,龍筱?”夏夷歡喚着她的名字,“你應我一聲。”
龍筱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夏夷歡也是慌了神,伸出手摸向她溼噠噠的臉頰,可那眼淚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怎麼也止不住,那不是被驚嚇的淚水,是十七年心中堡壘的崩塌,讓這個堅韌的少女失望無助的淚水。
自懂事以來,龍筱無數次猜測着自家冰窟到底有什麼秘密,就在自己終於偷偷溜了進去的時候,龍筱告訴自己,不管看到什麼,巨龍也好,什麼都沒有也罷,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就算是死在冰窟裡,自己也絕不會後悔。但當夏夷歡告訴了玉盒裡藏着的東西,她忽然深深厭惡起自己的家族,大燕數百年最顯赫榮耀的家族,這樣的榮華,竟然是建立在污濁之上!多麼可笑的秘密,龍氏人守着漣城九代,龍女一代代被送進蒼都的深宮荒度一生鬱鬱而終,一切都是爲了玉盒裡…那個太監的寶貝…
夏夷歡拾起衣袖擦拭着龍筱止不住的淚水,中衣單薄,不過一會兒就打溼了一片。夏夷歡支撐着站起身走到龍筱身旁,掌心輕拍着她聳動的背,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會讓龍筱更加難受,但他還是要說下去——
“雖然昌武帝是殘缺之軀,但他的確是一代明君,深謀遠慮讓人欽佩。他雖然有了一個皇子,但畢竟不是自己的骨肉,人固有一死,他也不可能看着大燕百年千年,這個皇子到底能不能治世,他的後代子孫,又有沒有資格統領大燕千秋萬世?昌武帝也沒有把握。所以…他就把自己淨身時留下的寶貝,交予了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龍淵桐。
龍淵桐推自己登上帝位,幫自己出謀劃策治世安邦,他是昌武帝最信任倚重的人,又爲他獻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爲了讓昌武帝放心龍家的人無意駕馭大燕江山,蝶妃生下皇子就神秘的香消玉殞,龍淵桐更是辭去一品首輔的官職,並立誓龍家後人永不踏入朝堂,甘願做永世的平民。
昌武帝把東西交給他,目的只有一個,他要龍家的後人替自己看住大燕歷代的皇帝,冰窟之謎只傳龍家嫡長子,如果我沒有猜錯,昌武帝一定告訴龍淵桐,如果沐氏後人昏庸無道治不了江山,龍家便公開自己無後的秘密,到那時,子民就有了推翻沐氏皇族最好的理由,也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
龍筱止住抽泣,擡起頭淚眼摩挲,哽咽着道:“昌武帝一定也忌憚龍家,生怕我家先人手握燕國最見不得人的秘密,日後萬一要是有後人起了異心,藉此犯上作亂,取而代之…所以,龍女世代爲後,名爲母儀天下無尚榮光,實則,不過是軟禁在深宮裡的質子,龍家只要有異動,龍女必死。龍家的男子也做不了官封不了王侯,空有富貴卻沒有實權,自然也難以掀起什麼浪來。”
——“沐氏和龍家相生相剋,相依相存,命運盤根交錯,你難以滅我,我無法叛你。”夏夷歡仰頭道,“心思能如此縝密陰寒,捏造出冰窟之說威懾天下數百年,也唯有昌武帝和龍淵桐了吧。”夏夷歡垂下飛揚的劍眉又看向龍筱,“龍筱,你家的先人,智謀卻勝過昌武帝,其實冰窟的秘密,不只藏在冰窟裡,你們兄妹,還有龍府所有的人,在府中進進出出,其實秘密就在大家眼皮底下,只是你們沒有人想到過其中的玄機…”
夏夷歡目不轉睛的注視着若有所思的龍筱,他知道這個聰慧的少女在自己的點撥下一定可以想起什麼。龍筱蹙眉微頓,忽的瞪大眼道:“祠堂?供奉着蝶妃畫像的祠堂!”
龍筱比夏夷歡想的還要聰明,夏夷歡看着她的眼睛露出讚賞之色,點頭道:“不錯,就是供奉着蝶妃畫像的祠堂。女子嫁人隨夫,就不會出現在母家的祠堂,更何況是嫁進皇家的妃嬪?如果我沒有猜錯,蝶妃生下皇子後就去世,是產後虛弱殞命也好,被人捨棄滅口也罷…龍淵桐對這個女兒,昌武帝對這個無辜的妃子都還是心存憐憫愧疚的,昌武帝親手繪了蝶妃的畫像以寄哀思,昌武帝駕崩後,龍淵桐便向新帝沐斯仲求了這副畫像回漣城供奉,新帝是龍淵桐的外孫,當然會答應自己年邁外公的請求,龍淵桐就在自家祠堂堂而皇之的供奉起女兒蝶妃,明爲紀念,實則…”
——“實則暗示後人。”龍筱輕咬脣尖低低吐出字來,“蝶妃的靈位不在皇族宗廟,而是在自己的母家,也就是說,蝶妃…並非是昌武帝的女人,她不屬於沐氏,她孕育了儲君,但她只是龍家的女兒…”
“大燕自第二任帝王開始,就根本沒有開國昌武帝的血脈,他們是龍女和別的男人生下的後裔,龍女是造物者,也可以是毀滅者。”夏夷歡低沉緩慢道,“蝶妃的畫像在祠堂安放了數百年,我在你家時也無意中瞧見過,原本也沒有多想,直到我看見了冰窟玉盒裡的東西…那一刻,所有的線索都串聯在了一起…”
“你是無意中瞧見?”龍筱還紅着的眼睛不滿的瞪向他,“深夜還在龍府遊蕩,你明明心機深重纔對。”
“隨你怎麼說。”夏夷歡按了按傷口,聽龍筱的聲音緩和下來,也是少許放心。
龍筱還想頂他幾句,忽然想起龍怡悠瘋瘋癲癲的孱弱模樣,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大姑姑進了冰窟,瘴毒而已,孃親就有法子替她解毒,可爹孃眼睜睜看她瘋了二十年,卻是不治她救她,就因爲她看見了冰窟裡骯髒可笑的寶貝麼!”
“多一個人知道,秘密就失去一份價值。”夏夷歡指尖觸到龍筱的髮絲,聞着幽香有些恍惚,“龍家的人養尊處優那麼多年,早就不復先祖龍淵桐的治世大才,更多的只想靠着這個秘密富貴榮華,你爹就是如此,到了你這一輩,除了你大哥有些血性,你二哥和兩個姐姐,該都是這樣吧。”夏夷歡難以自制的捻起龍筱的一縷黑髮,黑髮如漆如瀑,光滑似緞,讓人一碰上就捨不得放開,他的脣角揚起一抹笑容,聲音越發輕柔,“偏偏龍三筱兒和其他人都不同,她視榮華如草芥,從不循規蹈矩,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算搭上性命也不後悔。”
龍筱擡起頭看向夏夷歡,四目相視,一個溫情繾綣,一個還掛着淚珠,龍筱嗚咽道:“如果,夏大哥…如果不是你帶走我,爹知道我在冰窟裡…是不是會和當年對大姑姑一樣,棄我於不顧?”
龍筱心裡當然知道答案,她渴望從別人嘴裡得到些許安慰,哪怕只是唬弄的謊話,她也想聽。
夏夷歡收回眼神,望向深不見盡頭的暗夜道:“你在冰窟失蹤,你爹和大哥只要進去冰窟,細想一定可以猜到你被我帶走,但他們只會當你死了,不會再來找你。”
龍筱就算早有準備,可還是忍不住又飲泣出聲,夏夷歡悵然道:“我多麼慶幸自己不顧一切帶走你,如果那天我不是堅持想再見你一面,得到的只怕真的是你不在人世的消息。我歷經幾番生死考驗,從沒有害怕過什麼,可一想到你差點就會丟了性命,就會夜半心悸。龍筱,見不到你,是我此生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