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怡悠眼中沒有半分的恐懼,可她眼裡的無邪又像是壓根不知道夏夷歡在和自己說什麼。
夏夷歡脣齒微張,輕幽道:“冰雪寒氣,迷障籠罩,姑姑您看見了,又像是沒有看見…是不是?”
龍怡悠似乎被勾起了記憶,迷茫的眸子閃過一絲悸動,隨即又掠過恐慌,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夏夷歡生怕她一個失聲大喊出來,緩和着寬慰道:“姑姑別急着去想…要是想不起來…就算了。”
——“看見了…”龍怡悠綻開皓齒,聲音輕的猶如撲翅的飛蟲,“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什麼!?”夏夷歡的心忽然跳的極快,快的就要跳出自己的嗓子眼。
“冰雪寒氣,迷障籠罩。”龍怡悠閉上明亮的眼睛,“冷。”龍怡悠忽的扯着被子裹住自己單薄的身體,“那裡很冷,濃重的腥氣…就像…”龍怡悠大眼睜開,“就像鏡湖所有的魚兒都死了…都死了…”
夏夷歡看着龍怡悠的眼神有些灼骨的駭人,“腥氣?姑姑說的是…瘴氣的氣味麼?”
龍怡悠絮絮的繼續道:“魔…好多的魔…”龍怡悠揮舞着手臂驅趕着眼前的幻象,“那東西是魔…是魔啊!”
——魔…夏夷歡眉間微動,輕輕握住龍怡悠亂動着的手腕,溫聲道,“姑姑不怕,我在這裡,筱兒讓我護着姑姑您,姑姑說下去…魔的後面是什麼,瘴氣後面是什麼?”
聽到“筱兒”的名字,龍怡悠又屏住了渾濁驚慌的呼吸,又開始了記憶裡的描繪,“魔的後面,還是魔啊…層層疊疊,像是要吃了我們…吃了我們!腥氣,好重的腥氣…”龍怡悠撫着牆乾嘔出聲,臉色驟然煞白,彷彿真的身處當年的冰窟一般,昨日重現。
夏夷歡輕拍着她不住顫動的背,劍眉緊蹙回味着剛剛聽到的每一個字,試探着又道:“姑姑在冰窟裡待了多久?”
龍怡悠揪着臉好似要哭出來,忽的跪在牀褥上拉扯住夏夷歡的衣角,哀聲求道:“哥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怡悠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怡悠知錯…”
夏夷歡箭步上前輕捂住龍怡悠的嘴,“姑姑小聲些,引來外人是會連累筱兒的。”
龍怡悠屏住哭喊的嘴,壓抑着哭聲抽泣道:“哥哥放我出去…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夏夷歡隱約又明白了什麼,看着龍怡悠的眼神有多了許多憐憫,撫着她抽搐的肩,悲傷自語道:“夏族的幾代夙願竟要靠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達成?這樣的大業,得了也是自嘲一生吧。”
見龍怡悠漸漸平復下來,夏夷歡又朝她遞去紅寶蝶簪,龍怡悠恍惚的觸着簪子的冰冷,她彷彿極其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東西,亦或許,這就是昔日自己的那支。
“姑姑放心。”夏夷歡懇切道,“我一定不會讓筱兒留在蒼都宮裡,我會帶筱兒去她想去的地方,天涯海角,隨她所願。”
龍怡悠記得自己也聽過同樣的承諾,那個人也答應過自己,天涯海角,隨自己所願…龍怡悠凹陷的眼角滲出大顆晶瑩的淚珠,無言的順着腮幫滾落下來,滲進牀褥,和自己寫下的“昆”字交融在了一處。
夏夷歡不敢久留,側耳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敏捷的推開門躍上屋頂,踩着夜色匆匆往自己的別苑去了。
門外睡倒的兩個婢女揉着眼睛爬起身,朝還亮着燭火的裡屋看了看,推門道:“姑姑還不睡麼?”
龍怡悠也不應她們,蜷縮在角發着愣,眼裡一片茫然,像是根本不曾有人來過這裡。
別苑裡
見夏夷歡過了子夜纔回來,金磐趕忙迎上前急道:“歡爺,怎麼去了這麼久?如何?”
夏夷歡示意他進屋說話,金磐左右警惕的看了看,閉緊了屋門。夏夷歡倒了杯茶水仰頭喝下,左手撫向腰間的狼首木雕陷入了難捱的沉默。金磐跟隨他多年,知道他每到緊要關頭就會有這樣的動作,金磐也不知道剛纔的工夫發生了什麼,又不敢貿然去問,只得在他對面坐下,小心守着這份平靜。
——“應該…就是了!”夏夷歡左手驟然鬆開木雕,重重按在了桌上。
“什麼?就是什麼?”金磐前傾着身子瞪大銅鈴一樣的眼睛。
“冰雪寒氣,迷障籠罩…看見了,又不確定是不是…”夏夷歡重複着道,“金磐,我猜,龍筱無意中已經猜出她家冰窟裡的秘密…我又去找了龍怡悠,更加可以確定我的猜測。”
“啥?”金磐撓了撓頭,“歡爺你在說什麼?秘密?冰窟裡是什麼秘密?”
夏夷歡黑目閃着幽幽莫測的光澤,那裡蘊着久違的喜意,又隱隱夾雜些少許的驚恐,他張了張嘴想迫不及待的和金磐分享,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纔會讓人信服,因爲他到現在,也無法完全相信自己。
——“歡爺,歡爺…”金磐戳了戳夏夷歡的肩,“您發什麼愣啊?”
夏夷歡回過神,穩住心緒道:“金磐,明天我會和龍希風說,夏族還有不少事,你得先回去不能在漣城久留。明天你就離開,但…不是回夏族,去北國!”
——“啊?”金磐當自己沒聽明白,“好端端的去北國做什麼?”
“讓北國籌備出兵犯大燕邊境,來年開春惹來戰事。”夏夷歡敲擊着桌面一字一字道,“到那時,夏族和北國南北夾擊,共滅大燕。”
“不可能的。”金磐搖頭道,“北國歸順大燕百年,就算這些年日益強盛,可忌憚燕國有巨龍護國,有賊心也是沒有半點賊膽,何況十幾年前夏族敗給大燕,北國更是不敢冒頭進犯,連我們夏族半分血性都沒有,乖的跟只狗一樣。區區一個金磐就可以讓他們出兵?你未免太瞧得起我。”
“你又知不知道,夏族戰敗並非因爲大燕國富兵強,燕國帝王一代不如一代,這些年天災連連百姓早已經苦不堪言,我夏族順勢而起,是可以取而代之的。”夏夷歡冷峻的臉孔滲出果敢來,“當年昆將軍率軍已經瀕臨漣城之下,漣城一失燕國必亡,可就在那時,宣離帝竟然御駕親臨漣城龍府,入冰窟祭天。”夏夷歡掠過金磐微微怔住的臉,繼續道,“祭天那日,龍府上空迷障籠罩,整個漣城瀰漫着刺骨的寒意,蔓延到城外…夏族將士常年在溼熱的環境下生存,哪裡受過寒凍?見一日變天,軍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這我聽人說起過…”金磐顫着牙齒接道,“漣城百姓傳出話來,說龍氏族人施展馭龍之術,冰窟巨龍顯靈,揚起寒霧毒障護住漣城,大燕國沐氏有上天誥命,是天定的帝王,逆者必亡於漣城之下…昆將軍當然不信,可無奈軍中士兵一個接一個病倒,大軍一日比一日不堪一擊…燕國人受了天命的鼓舞,士氣大增,大勝夏族,震懾北國…”
金磐見夏夷歡不做聲,低聲道:“要想讓鬼精的北國出兵,歡爺得讓我帶去致勝的話,燕國有巨龍護國,巨龍不滅,北國是絕對不會輕舉妄動的。”
“你去告訴北國國君。”夏夷歡略加思索,“我並非想他們即刻就出兵。距離來年開春還有四五個月,他們早些練兵準備,出兵前…我夏夷歡自然會拱手遞上…大燕必滅的緣由。”
“歡爺告訴我…”金磐眼中滿是期待,“你到底猜出什麼,真的也好,猜錯也罷,快說吶。”
夏夷歡聲音漸漸低下,“不是我…是龍筱的猜測…”
金磐知道夏夷歡不想說的,旁人怎麼也是問不出,索性也不再好奇,拾起碟子裡備着的酥餅,遞到他手邊道:“歡爺一晚上都沒吃東西,今天怎麼說也是中秋,吃個餅墊墊也好。”
夏夷歡扳開酥餅,都說中秋月圓惹人思鄉,他心裡思念的卻不是夏族的故土,他滿心,滿腦,滿目,忽然都填滿了遠在蒼都的龍筱,夏夷歡放下酥餅,從懷裡摸出白帕包裹着的紅寶蝶簪,愛惜的攤放在桌上,也不避忌金磐的眼神,目不轉睛的凝視着不忍挪開。
金磐一眼認出這是龍筱的東西,抱肩嘆息道:“歡爺日日貼身帶着龍筱的東西,還是不肯承認自己心裡已經有人家了麼?”
夏夷歡執起簪子貼近眼前,脣齒微動冷冷道:“你懂什麼?我費盡心思從龍筱手裡得到這支簪子,真是爲了區區的兒女私情麼?龍筱和龍怡悠姑侄情深,龍怡悠最信任依賴的也是這個小侄女,剛剛我就是用龍筱的貼身物件…撬開了龍怡悠的嘴…”
金磐張了張嘴想問又不敢問,夏夷歡看了眼憋紅了臉的金磐,放下紅寶蝶簪,指肚搓着手裡沾着的餅屑,低聲道:“金磐我問你,冰窟寒潭,除了傳說中的巨龍,你覺得還應該有什麼?”
“這我知道。”金磐急吼吼道,“冰窟自然有冰,寒潭必該有水,是不是?”
“是,但又不全是。”夏夷歡深吸了口氣,“龍怡悠和我說,她在冰窟裡聞到了濃重的腥氣,這股子腥氣,又會是什麼的氣味?”
“是…”金磐想說又不太敢,吞嚥了口喉嚨緊張道,“歡爺喜好狩獵,啥東西腥氣最重?當然是那些牲畜野獸了。越兇猛越大隻的野獸,腥氣就愈發濃烈,冰窟裡有腥氣…”金磐臉色微變,“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巨龍吧…”
“你錯了。”夏夷歡張口打斷他道,“冰雪寒氣,迷霧籠罩…金磐,你就沒有想過,冰窟裡的迷霧就是瘴氣麼?”
——“瘴氣?”金磐驚道,“歡爺說的是…咱們夏族密林山谷深處的那種毒瘴?毒瘴有惡臭,色如霧氣,卻毒深入骨,族裡老一輩的人都說過,進林子深谷要遠遠的避開霧氣,毒瘴會亂人心智,要是吸入體內,輕者病倒,重者斃命。”
夏夷歡點了點頭,“龍怡悠在冰窟聞到的腥味,看到的白霧,應該就是毒瘴。龍怡悠回憶起那日,立刻哭喊着求哥哥放她出去。龍怡悠爲什麼忽然瘋傻,就是因爲她吸入了太多的毒瘴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