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希風不動聲色的點燃雄黃石,攏了攏領口走近龍戎,龍戎神色沉重,瞥了眼升起的雄黃霧氣,臉頰微微抽搐着。
“如果…”龍希風低聲試探道,“筱兒還活着…爹會怎麼做?”
“她不可能活着。”龍戎閉上眼,“暴露在毒瘴裡,三個時辰必死無疑。若是…”龍戎嘆息道,“她還留着一口氣…就讓爲父送她最後一程。”
說話間,龍戎拂袖朝冰窟深處走去,龍希風緊跟在他的身後,他已經做了決定,要是父親執意要殺死還活着的龍筱,自己不顧一切也要帶走她。
沿路的青銅燈盞都不見一絲亮光,龍希風摸索着點燃一根根白燭,每燃起一根心裡就咯噔一下,他猜龍筱一定蜷縮在某個角落裡,等着自己帶她出去。白燭一一點燃,毒瘴也被雄黃驅散,偌大的冰面上,只有龍戎父子二人。龍戎震驚的環顧着空空蕩蕩的冰面,哪裡有龍筱的屍體?
——“也許…”龍希風暗暗籲出一口氣,“也許筱兒根本沒有來過這裡。”
“她來過。”龍戎驚恐的衝進最深處,他隱隱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有人進來過!”
龍戎哆嗦着停下步子,他看見了一撮燃盡的雄黃石,赤黃色的石頭已經被燒成了碳黑色,似乎還有縷縷青煙揮之不散…他看見了一汪鑿開的冰洞,冰下潺潺的鏡湖水不住的向上翻涌着,咕嚕咕嚕的水聲像是嘲笑着大驚失色的自己…
——“有人,有人潛入了這裡!”龍戎踉蹌着滑倒在冰面上,抽搐的臉唰的變作鐵青色,眼珠凸出幾欲昏厥,“希風,希風…龍家大禍臨頭,大禍臨頭了!”
龍戎才倒下身子,又驟然挑起,踉踉蹌蹌的奔向當中的冰鑄祭臺,見玉盒還在略微鬆了口氣,戰戰兢兢抖霍着雙手摸向玉盒的蓋面,纔想打開又糾結的覆上大手。龍希風瞥了眼完好無損的玉盒,眉眼露出厭惡之色。
龍戎喘了幾口氣,終於還是打開了玉盒,見裡頭金黃色的錦袋還好好放着,這才如釋重負,又恭敬的蓋上盒子,腿肚子軟綿綿的坐到了冰面上。
龍希風顧不得去扶父親,俯下身子撿起一塊燒剩的雄黃石,這塊炭黑色的殘渣還帶着微弱的暖意,龍府藥房的雄黃石都被自己領走,地上的絕不會是龍家的東西,只會是外人帶進來的…龍氏冰窟和鏡湖相連根本不該有人知道,又是什麼人能參透冰窟的毒瘴…龍希風的疑慮遠遠大過了恐懼,他不怕父親口中的大禍,他眼下只擔心自己失蹤的妹子到底被何人帶走,又會去往何處。
——“大禍臨頭,龍家大禍臨頭了!”龍戎哀嚎着道,“就算那個人沒有偷走玉盒裡的東西,他也一定看到了裡頭藏着什麼…若是傳了出去…燕國沐氏皇族還有什麼顏面存活在世上!龍家百年基業竟毀在了我身上,龍戎愧對先祖,愧對先祖吶!”
龍希風繞着冰窟窿走了幾圈,心裡若有所思。
“希風,希風。”龍戎扯住兒子的衣角,“冰窟之謎被外人識穿,皇上就在龍府,龍家命斷於此,怕是難逃一劫,爹該怎麼做?你告訴爹,告訴爹!”
這一刻龍希風倒是鎮定了下來,看着父親驚恐無措的臉,他忽然覺得悲哀可笑,靠着冰窟得來的百年榮光本就是一場華麗的夢,龍家的人在這個夢裡已經沉迷了太久太久,久到不願意醒來,甘願在夢裡生生世世,永不醒來。
“爹。”龍希風篤定道,“照我所見,龍家還不至於大禍臨頭。”
龍戎的哀嚎聲嘎然定住,迷茫的看向長子,喃喃道:“你說,你說給爹聽。”
龍希風指着泛着水泡的冰窟窿道:“不管是什麼人識破了先祖的手段潛入這裡,他都絕不會是第一次進到冰窟裡。如果已經來過數次,爲什麼冰窟之謎還是沒有被外人破解?宣離帝仍然親臨漣城龍府,對神靈護國寄予厚望?”
——“爲什麼?爲什麼?”龍戎瞪大眼睛,“說下去,希風,說下去!”
“因爲。”龍希風蹙緊劍眉,“他一定沒打算把龍家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要替龍家守住秘密。既然是這樣,爹又在驚恐什麼?”
龍戎像是覺得兒子說的有些道理,可驚恐之色還是凝固在他的臉上,“他爲什麼要替龍家守住秘密?他費盡心思進來,不就是爲了探知一切至龍家於死地,伺機傾覆大燕王朝麼…先祖說過,自古皇朝,皆是代代不如,周王朝皇權如此牢固,又出了多位明君,也不過八百年而已…皇權更替終有一滅,這是亙古不變的事實。先祖立誓,要守住大燕沐氏江山,他苦思數年,這纔在漣城建下了龍府冰窟…”
龍希風心底暗暗唏噓,見父親恍惚癡傻的模樣,嘆了口氣道:“先祖謀術過人,龍府冰窟建成後,大肆傳出話去,說冰窟裡守着大燕立國的根本,有神龍護國大燕必定百世無憂,無人能撼。大燕開國皇帝神武蓋世,龍氏先祖又有罕見的治世之才,這樣的話放出去,自然讓人深信不疑。”
龍希風環視着空無一物的自家冰窟,燃燒的雄黃驅散了冰窟深處源源不斷散出的瘴氣,冰窟除了無數的冰石霜渣,便再也不剩什麼…
龍希風自嘲的垂下頭,恥笑着道:“先祖謀術,卻搭上了自己後人數代的命運,龍家世代顯赫榮華,卻都爲守着這一個可笑的東西活着,男子不能立業,女兒只能遠嫁蒼都沐氏,世世代代被禁錮着這個荒謬的秘密裡,逃不開,出不去,搭上性命,賠了一生…”
——“因爲你姓龍。”龍戎顫抖着固執道,“你是龍家的子嗣,命該如此,不可逆轉!”
“也算大燕氣數未盡吧。”龍希風繼續道,“夏族好戰,幾次挑起戰事竟然都止步漣城。也許先祖也正是看透時事,知道北國安逸,蠻夷驍勇,這才把冰窟建在了南方的漣城之下。夏族大軍兵臨城下,龍氏族人就會借硫磺熱蒸,加重冰窟的瘴氣,再借風力蓄起毒瘴壓近夏族大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夏族人又怎麼會料到,害他們不戰而敗的會是自己密林裡的毒瘴?他們本來就對冰窟傳說心存畏懼,毒瘴侵入心神大亂,自然兵敗如山倒。幾番下來,便沒人敢再侵犯大燕,百姓也敬畏龍府冰窟的神靈,以爲大燕真有巨龍護國,龍氏族人都有馭龍之術,就算天災連連民不聊生,也沒人敢起事謀反,因爲謀大燕者,沒有一個好下場。”
——“沒有先祖謀術,又怎麼會有龍家百年的榮光!”龍戎堅持着道,“大燕國一定可以百世無憂,千秋萬代,一定…一定!”
“爹,你怎麼還是這樣執迷不悟!”龍希風搖着頭痛惜道,“龍家九代無一人成大器,都是渾渾噩噩虛度終身,龍女無一人有好歸宿,都是禁錮深宮鬱鬱而終,都是因爲這個醜陋的東西。就是這樣一個荒謬可笑的東西,一旦被人發現還要所有人跟着陪葬。爹,如果潛入的這人真的把玉盒裡所看見的齷齪公佈於世,我不會像你一樣害怕,我只會覺得釋然,從未有過的釋然。謀術愚民百年,先祖應該料到會有今天的,爹也應該會料想到。”
“不會的…不會的…”龍戎癱軟在冰面上,連衣角被涌出的鏡湖水沾溼都毫無察覺,“大燕千秋萬達,龍氏榮華無憂…”
龍希風凝看着父親失了往日威嚴的臉孔,壓低聲音道:“如果我是爹,這時候就不該手足無措,應該趕緊想着如何應付過皇上這次祭祀。既然…那人還不打算將咱家的秘密泄露出去,爹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千萬別自亂陣腳真的害死滿門。”
龍戎凹陷的深目閃出頓悟的光亮,支撐着爬起身子,“對…你說得對…沒人知道有人來過…沒人知道…不是…”龍戎劇烈的搖着頭,“壓根,沒有人來過這裡,沒人來過!”
——“爹說的對,沒人來過。”龍希風點頭附和道。
“那我該如何和皇上解釋筱兒失蹤之事…”龍戎半張着嘴不住的喘息着,“筱兒…到底去了哪裡…”
“爹不是已經想好了說辭麼?”龍希風挑了挑脣角,“筱兒意欲抗旨逃婚,自盡身亡。筱兒失蹤不見已經是事實,爹也不可能讓皇上知道筱兒進來了冰窟又被神秘人帶走。既然如此,就只能假稱她逃婚自盡,子夜潛出龍府,投鏡湖身亡,屍骨…難尋…”
龍戎細細思考着兒子的話,忽的又驚慌道:“要是筱兒忽然回來…豈不是…”
龍希風垂下眼道:“那人帶走筱兒,因爲他知道如果筱兒留下就是必死,他救了筱兒,就不會再害了她。筱兒聰慧,也知道現身的危險。何況…”龍希風轉過身不去看父親的眼睛,“筱兒根本不喜歡太子,她怎麼會甘願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
龍戎哪裡聽得進去兒子絮絮的言語,他只要知道龍筱不會再貿然現身害了自家滿門就已經足夠。龍戎理了理自己深藍色的華袍,見衣角沾了水漬,厭棄的皺了皺眉。
——“既然如此。”龍戎又恢復了平日的威嚴,撣了撣衣袖道,“出了冰窟,你就帶些可靠的人往鏡湖去,該如何做出你妹妹真的投湖自盡的樣子,你知道如何去做?”
“希風知道。”龍希風確定龍筱尚在人間心裡已經是大石落地,後面要他去做什麼都不是難事。
龍戎走出幾步,又停下步子叮囑道:“未免節外生枝,此事實情只有你我父子二人知道。你母親,希亭還有洛兒…都不要泄露半個字。他們當筱兒真的自盡,越是傷心欲絕,才越瞞得過皇上皇后…”
——“爹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龍戎深吸了口氣,這才覺得在冰窟待了這麼久已經是凍的不行,跺了跺腳道:“出去吧,要忙的事還有許多…”
“我拾掇好就出去。”龍希風瞥了眼地上雄黃石的痕跡。
龍戎微微頷首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龍希風單膝跪地拾起燒的漆黑的殘石,扭頭看向幾步之遠的冰洞,心裡閃出一個名字…
——是他?龍希風只能想到這個名字,他不敢確定到底是不是那個人,但龍希風希望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