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女人有一張和她酷似的臉:黛眉細彎,杏眼俏麗,有着傾世的美貌和雍容的貴態。是她…沐容若記起了那個名字——蝶妃,龍小蝶。
戲子有一張可以雕琢的臉,卻故意化妝得酷似龍小蝶,就是爲了讓自己認出。龍小蝶,世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這個死了數百年的女人,自己卻偏偏見過,在龍家神秘的祠堂裡,那個只供奉着一個女人的祠堂,一個嫁給皇家的女人。
沐容若蜷起手指,他已經和崔公公反覆交代,自己只要輕敲案桌三下,這個老內侍就會按下手裡酒壺的機關,給沈家父子斟滿劇毒的鳩酒。沐容若本想等看完這齣戲在伺機動作,但他忽然涌出大片莫名的害怕,他還沒有完全看懂這齣戲,但他已經察覺到步步逼近自己的陰霾,他忽然有種驚悚的感覺,大戲落幕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
沐容若竭力平穩住有些搖晃的身體,見崔公公也偷看着殿中上演的戲,不滿的低咳了聲,指尖點住冰冷的案桌,一下,兩下,三下。三下敲完,崔公公卻保持着姿勢像是沒有聽見,沐容若又重咳了聲,崔公公一個激靈抖直身子,惶恐的看向臺上端坐着太子,蒼老的頭顱微微動了動。
——一下,兩下,三下…沐容若重複着剛剛的動作,眼中暗藏狠意。
崔公公見沈煉面前的酒盞已經喝空,顫着腿肚子上前半步,指肚摸向酒壺柄上那個凸起,閉目按下…沐容若注視着他的動作,脣角泛起絲絲毒辣的笑容。
酒水倒進沈煉的空酒盞,沈煉低頭看了眼,對崔公公輕笑示意。
——戲中少女的屍體被幾個宮人面無表情的擡了下去,那個襁褓裡的新生孩子很快便長成了俊逸的少年。少女的夫君彌留之際把自己的岳父喚到身前,將一個金黃色的錦囊塞進了他的手裡,又耳語了幾句垂頭嚥氣。
殿中的大臣有些按耐不住的小聲議論起來,一人指着那錦囊疑道:“那裡頭會是什麼?”
老太傅撫着花白的鬍鬚若有所思,“該是玉璽吧?少帝年幼,一定是委派老岳父輔佐纔對。”
“有道理,有道理…”身旁有人附和道。
——戲中少年身披黃袍意氣風發,外公藏起錦囊謙順跪地,少年目露不捨,招手讓身後的宮人送給外公一個物件,外公感恩戴德潸然淚下。少年起身退下大殿,偌大的戲臺上只剩下一人,手執一卷白絹,眼神深邃莫測。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了那捲神秘的白絹,男子高高執起白絹,指尖一鬆墜下畫卷,沐容若倒吸一口涼氣癱坐在椅子上——龍小蝶,是龍小蝶。
鑼聲一響大戲落幕,男子收起白絹,朝殿上的沐容若跪地磕了三頭,又向兩邊坐着的親貴重臣鞠了幾躬,把手裡的白絹呈到沈煉手裡,恭順的緩緩退下軒轅殿。
軒轅殿一片寂靜無聲,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懂了戲中所說,每個人都覺得這齣戲雖然好看但很是奇怪,卻又說不出那裡不對勁。
沈煉忽的笑了幾聲打破了大殿的沉寂。老太傅看向他道:“老夫有些看不明白,驍武侯要是看的明白,能不能和老夫說說?”
沈煉指着對面坐着的沐青辰道:“老太傅,我笑的是,戲中那個美貌女子,有幾分像辰世子的夫人呢。”
——“龍家二小姐?”——“龍家二小姐?真是有些像吶。”
——“龍家的女兒容顏都有幾分相似,既然像龍二小姐,肯定和淑貴妃也有些相像吧。”又有人搖頭晃腦道,“龍女傾國傾城,戲子空有形似,卻沒有龍女的貴氣。”
“那是當然。”沈煉高聲道,“龍女世代爲後,顯赫不可方物,哪是一個戲子可以相比的。”沈煉說着站起身,“不知道太子殿下看懂沒?若是看懂,不妨和大家說說。”
沐容若冷冷一笑,舉杯道:“本宮好像也有些沒看懂,還等着驍武侯給大家解惑呢,大家先乾了杯中的酒,在讓驍武侯給咱們細細說說那戲裡說的到底是什麼。”
衆人舉起面前的酒盞,齊齊飲下。沈煉也淡定的仰頭一口喝乾,將空酒盞按在了桌上。
沐容若心中大石落下,他彷彿已經看見沈煉吐出黑色的鮮血,捂着心口痛苦的掙扎到死…就是這樣想着自己也覺得痛快解恨。沐容若吐出愜意的氣息,滴溜溜的轉着手裡的酒盞。
——“驍武侯。”沐容若笑着露出駭人的一口白牙,“辰世子獻上的這齣戲很是精彩纏綿,可好看歸好看,本宮有幾處地方沒有看明白,一,少女父親爲什麼要殺了那個和女兒相好的情郎?二,戲中君上沒有親近那個少女,爲何能容忍那個不是自己的孩子誕生,竟還把帝位傳給了他?他大可以一早就殺了這對母子。三,也是本宮最好奇的地方,那個錦囊裡,裝的是什麼?”
——“太子說的也是老夫沒有明白的地方,還望驍武侯解惑。”老太傅點頭道。
沈煉撣了撣衣襟走到大殿中央,榮辱不驚氣度非凡。端王爺暗歎着這個年輕驍武侯過人的膽識風範,要是自己的兒子能有他一半本事,該有多好。
沈煉昂頭自若道:“戲中一切,都是少女父親和那位君上的謀劃。君上無子帝位不穩,急需一個有他人有身孕的妃嬪替自己生下皇子堵住悠悠之口,少女父親是軍士的謀士,便獻出了自己的女兒爲君上排憂。少女和情郎私通懷孕,再被送進君上身邊,情郎被殺死無對證,世人自然以爲這個腹中的孩子就是君上的骨肉。”
——“荒謬。”老太傅搖頭道,“堂堂君上怎麼會沒有子嗣?後宮佳麗無數,一兒半女怎麼會生不出?就算身子一時不好,宮中民間醫者無數,總有法子產子。縱容妃子與別的男人珠胎暗結生下孽種,還扶持孽種繼承大統?驍武侯,看來你也沒有看明白吶。”
“老太傅。”端王沐文睿低啞發聲,“驍武侯剛剛說的雖然大膽又有些荒謬,但本王覺得倒是有些道理。老太傅留意沒,戲中那個君上下巴光潔,燕國戲板裡,男子都是蓄鬚的,無須男子…便是…便是…”端王爺沒有說出口,蒼目瞥了眼沈煉座位後面的崔公公。
——“太監!”沐青辰一拍大腿大悟道,“哎呀,父王看的真是仔細,我說怎麼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對,戲中男子沒有鬍鬚,可又是一身男子打扮,太監,只有太監了。妙啊,這齣戲真是精妙新穎,有趣,有趣。”
沐容若冷漠道:“這戲是辰世子給本宮備下,怎麼辰世子恍然大悟和旁人一樣,難道…辰世子事先沒有看過麼?”
沐青辰撓了撓頭站起身,不好意思道:“殿下恕罪,青辰不過引薦而已,其中心思…是驍武侯所出,他連着幾天走遍蒼都戲臺,心意可貴。”
——“驍武侯?”沐容若大笑出聲,“到頭來居然是驍武侯的心思,果然有心。”
“太監也可以做君上?”老太傅露出迷茫之色,“這戲寫的倒是有些古怪,但這樣一看也是說得通。借種產下皇嗣,也算是爲了天下安生…可悲可嘆。那這錦囊裡,裝的又是什麼?”
沈煉淡笑道:“這個君上是個心繫蒼生的明君,他借種生子是爲了天下,留下錦囊的東西給自己的岳父,也是爲了天下。錦囊裡的東西可以制衡自己身後的帝王,要是後世帝王昏暈無道,自己的岳父就可以憑藉把錦囊裡的東西昭告天下,傾覆孽種統領的江山。敢問老太傅。”沈煉衝老太傅抱拳道,“如果您也在剛剛那齣戲裡,自己效忠的君上並非是先祖血脈,您會怎麼做?”
老太傅不假思索道:“骯髒之後,怎麼可以繼續效忠?要是不知道也就罷了,要是一朝知道…定是恥笑自己眼瞎心盲,孽種能做君上,豈不是人人都可以取而代之?戲中君上留下可以制衡後世的東西,也是和老夫想的一樣。”
“太傅賢明。”沈煉鞠了一躬,“錦囊裡裝的,就是那位君上淨身時留下的寶貝。”
——“啊?”——“啊!” 軒轅殿上一片譁然。——“原來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沐容若刺耳的笑聲忽然響起,“本宮從來沒有聽過這麼荒誕無稽的事。驍武侯好本事,可以搜腸刮肚想出這樣的戲,實在太有趣。大家看的高興,本宮該怎麼賞驍武侯纔好?”
沈煉故作惋惜的嘆了聲道:“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我哪裡想得出這樣的劇情,不過是遂了先帝昌武帝的意願,將故事說給後世聽罷了。”
——“昌武帝…”——“先祖昌武帝?”
“白絹上那個美貌女子,殿下覺不覺得有些眼熟。”沈煉挑眉道,“太子殿下,您應該見過的。”見沐容若沉默不語,沈煉擡高聲音又道,“臣提醒下您,漣城龍府,您纔去過不久…”
——“龍女?難道是龍女?”殿中有人低聲交談着。
“沈煉,你到底想說什麼?”沐容若厲聲道,“看來驍武侯一定是不勝酒力有些醉了。”
沈煉高高舉起手裡捲起的畫絹,重力揮下展露在衆人眼前,沈煉走近首座的老太傅,低眉一字一字道:“老太傅請看,這畫絹上寫着什麼?”
——“忠烈聖皇后,龍小蝶。”老太傅眯眼仔細看着,忽的露出虔誠恭敬之色,“蝶妃娘娘,是先祖皇帝的蝶妃娘娘。這裡還有燕國玉璽的印記,絕不會有錯,太子殿下,這畫中所繪,就是先祖皇帝的蝶妃。”
沈煉將白絹對着面容抽搐的沐容若,“龍家的人告訴我,太子殿下去漣城時,龍家二少爺明明帶殿下去過龍家祠堂,蝶妃的畫像,殿下是見過的,爲什麼軒轅殿上要當做沒見過此畫?”
沐容若冷漠道:“本宮日理萬機,哪裡會記得見過一幅畫?是蝶妃也好,不是也罷,你到底…想說什麼?本宮也想問你,龍家是什麼地方,沒有歷朝皇帝的親允,哪個臣子敢往漣城龍府去?龍家和沐氏皇族關係密切,你親近龍家,又有什麼意圖?竟還偷出龍府祠堂供奉的蝶妃畫像在戲子手裡把玩?沈煉,你是不想活了麼?”
——“殿下恕罪!”沈嘯天急的起身道,“孽子無禮…”
“你住嘴。”沐容若怒斥道,“子不教父之過,沈煉有大罪,襄王身爲人父也是一定逃不掉的,本宮懲治完你兒子,就會來和襄王爺算上一筆。”
沈煉面無懼色道:“臣親赴龍府,先帝是知道的,可惜先帝猝亡,口諭已經沒有對證。”
——“那你還敢得意?”沐容若冷笑了聲。
“但太子要說蝶妃娘娘的畫像是我從龍府偷的,那還真是冤枉了我。”沈煉將畫絹對向自己,凝視着龍小蝶酷似龍家姐妹的臉低低的嘆了聲,“蝶妃的畫像,是龍家大少爺龍希風讓我帶來蒼都…”
——“龍家大少爺?”——“龍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