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是非之地,講究太多,就是哭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即便是在這樣亂的時候。青玉用手拼命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又被許櫻哥的半邊剪影驚得一顆心涼了半截,便只能上得前去,牢牢地抓住了許櫻哥的肩頭,一字一頓地低聲央求道:“奶奶,不過是找不着了,興許是被哪戶好心人家藏將起來了呢?說不定過些日子就會突然出現在咱們眼前的。那時候豈不是歡喜……”
許櫻哥靜靜地道:“是啊,好心人家到處都是。且現在局勢這麼亂,好多人都找地方藏起來了,又或是與家裡失去了聯繫。等局勢平穩了,他自然是要出來的。”即便是知道在這樣混亂的夜裡,許扶不會閒着,因爲那些人絕對不會放任他閒着,即便是知道春分已經死無全屍,他百分之百也是遇到了極不好的事情,但他還沒有給她留下隻言片語,當然不會就這樣從此找不到了。所以她要相信,他還活着。
聽她這樣說,青玉剩下的那些安慰的話便再不能說出來。
之後許櫻哥便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輕輕朝青玉擺了擺手,青玉不敢勸,不敢就此離開,卻也不敢不離開。便只能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把門關好了,靜靜地坐在外面守候並側耳細聽。
許櫻哥坐在窗邊仰頭看着天邊,臉面瞬間便被溼透。有一種力量在她胸前咆哮,令得她想聲嘶力竭地哭出來,但又有一種力量在關鍵時刻阻攔了她,令得她的眼淚只能默默地流。許久,她狠狠地擦了把眼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總要想辦法把那個將她從死人堆裡背出來的兄長找到纔是。
這一日,照舊的酷熱,此時太陽已經西沉,遠處高起的火光混合着黑龍一樣的滾滾濃煙直上雲霄。越發顯得天邊的火燒雲血一樣的紅。餘暉落在窗邊,映襯得許櫻哥那張明顯瘦了白了許多的臉越發瘦削,那個標誌性的小肉翹下巴也失了往日的柔潤,剩下的只有倔強。
廝殺了一天一夜的張儀正拖着疲憊的步子走進隨園。在將試圖攔住他的青玉兇狠地撥開再進入房門之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靜靜坐在窗邊的許櫻哥和她微微仰着的臉,以及那個又尖又瘦的下巴。
張儀正皺起眉頭,用力咳嗽了一聲。
許櫻哥驚醒過來。先是轉過頭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隨即站起身,飛快朝他奔過來。用力地。狠狠地撞進他的懷裡,將手抱住他的脖子,眼淚瞬間便打溼了他髒污的衣領,絲毫不嫌棄不懼怕他身上鎧甲的冷硬和血腥。
張儀正垂着兩隻手靜立片刻後用力把她抱了起來,也不勸,也不問,就那樣大踏步地走到坐榻邊坐下來。任由許櫻哥像個樹袋熊一樣地掛在他身上輕輕抽泣。
許扶的事情他已知曉,負責圍剿的人是康王府的另一位典軍,姓袁名黑,此人爲康王的心腹,便是康王不給兒子知道的事情,這袁黑只怕也知道不少。拼死一搏的許扶是立了功的,也有很多人親眼看到許扶靜悄悄地死在了牆根下,當時還是全屍,可後來收拾戰場時便只剩下了一具面目全非,肢體不全的屍體,就連衣裳都被人燒乾淨了。亂黨有逃走的,所以可看作是報復,對死人,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報復和羞辱更殘忍?
即便大家都相信許扶已經回不來了,並且也把那具屍體當成了他精心收斂準備安葬,卻沒有一個許家人願意把這話直接說出來,當着許櫻哥的面更是永遠都只當許扶失蹤了,這般慘狀將永遠不會對她提及。而且失蹤的許扶所做下的那些事,甚至於拼死一搏殺了的那個人都將和他一樣永遠失蹤,永遠不能出現在人前,甚至於提都不能被提起。
張儀正皺着眉頭想,自己雖揹負太多,卻有一個全新的身份可以有機會重活一次,只要說服了自己,過了那道最難的關隘便可以過得比較稱心如意。可是許扶,或者說是蕭七公子蕭緒卻永遠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即便是想要活得輕鬆自在些,別人和過往也不會給他機會,那又是個想不開的,便只能任由命運將他拽着使勁往深淵裡扯。
什麼是幸運?什麼是不幸?什麼又是命運?命運是在你的前方突如其來地給你挖個坑,你明知那裡是個坑,裡面荊棘無數,你卻避不開,只有睜着眼往下跳。有人能從裡面爬出來,有人爬不出來。爬出來的都是幸運兒,同時也是最先做了準備的人,爬不出來的是悲劇,其中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造成的。在得知許扶死訊的那一刻,他突然間不再討厭或者說是憎恨這個將他的人生殘忍地割裂的男人了。乾脆利落地死去的崔成比活到現在的許扶要幸運。
張儀正想着這些,無意識地像哄孩子一樣的拍着許櫻哥的背,最痛的莫過於是不能把心中的痛說出來,事到如今,許櫻哥也還是不能把她心中的痛說出來,哪怕她面前對着的是她的丈夫,是他這個其實知曉她所有陰暗過往的人。他不能告訴她他都知道,不到那最後一刻,他便要永遠都記得不觸及那個秘密,要記得他什麼都不知道纔好。於是張儀正便將許櫻哥抱得更緊了些。
許櫻哥的眼淚去得很快,但她不想從張儀正懷裡下來,即便是隔着那層冰冷血腥的鎧甲,她仍然覺得很溫暖,仍然覺得自己很需要這酷暑的天氣裡的這一抹溫暖。她靜靜地伏在張儀正的懷裡,一個字都不想說,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但她還是打起精神道:“看到你平安歸來,我很高興。你餓麼?想吃什麼?累麼?有沒有空洗洗睡一睡?”
張儀正相信她的話。許扶的死令她傷心,但他平安的確也令她高興。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只不過都湊齊在了一處,難爲她還能分割開來,區別對待。所以除了許扶之外,她心中的確還有他。張儀正垂眸看着許櫻哥眼眶下的青影和尖尖的下頜,心裡比任何一次都更柔軟,他想說兩句柔軟的話寬慰她,說出來的卻是:“累極了,卻睡不下,就想找人說說話。我閒下來的時候在想,你此時在家做些什麼?有沒有想我?究竟有多想,有多牽掛?”
許櫻哥很累很傷心,自然不想和他說自己在家都做了些什麼,卻不能不說。她不能因爲自己的痛苦讓才從外面廝殺回來,心裡牽掛着她,給她寬慰的男人覺得自己受了冷落,於是她輕聲道:“我一直在想着怎樣幫家裡做點有用的事情。”
雖則這時候說這些不太合適,雖則也知道她在努力遮掩並改善自己的情緒,雖則知道她其實現在很需要獨自一人在黑暗裡沒人看見和沒人聽見的地方大哭一場。但卻不是時候,他所能給她只是剛纔那一霎間的發泄,張儀正便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以爲你會想溜,畢竟機會難得,你是我強娶來的,從前總是想着和離的。”
許櫻哥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眼睛,許久才低聲說了話,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能跑到哪裡去?你沒聽說馮寶兒的事情麼?”即便是康王妃沒有要拉着她們事敗後一起去死的念頭,私底下背棄一家子人跑了也還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何況她還沒到需要跑的時候。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便不想再錯過,可她不知道後面還會有什麼波瀾發生,許扶不見了,那些人的如意算盤便打了水漂,除非是一網打盡了,不然接下來她就該被報復了。身份一旦泄露,她能做什麼呢?再不想錯過大概也只有錯過。許櫻哥往張儀正的懷裡更縮進了些,將抱住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一些。
“馮寶兒是自作自受,活該,沒死真算便宜了她。”張儀正替許櫻哥攏了攏耳邊的碎髮,低聲道:“陪我歇一歇吧,稍後我們要一起去母妃那裡請請安,你要撐着,撐到晚間回來就好了。”她不能就此倒下,知道許扶不見了的人不是她一個,猜疑她和許扶出身關係的人也不止一個,所以她要撐着,再難也要撐着。
許櫻哥擡起眼睛看着他,輕聲而堅定地道:“好。”她已經知道,他不過是因爲寬容着她,所以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所以纔會因爲她一句話便替她做了許多事。所以她纔會不捨他,所以纔會不想再錯過,所以纔想努力了再努力,不到最後一刻都不想放棄。
熱水就着暖色的燈光,張儀正簡單的擦洗了一下,由許櫻哥陪着在榻上靜躺了片刻,便又甲冑加身:“我只能回來這一會子,外頭的事還多得很。”
許櫻哥心中溫暖,埋頭幫着他收拾:“還要亂上多久?”
張儀正默默計算片刻,道:“宣王已降,福王被擒,這上京城中大局基本已定,只這亂黨餘孽需要清剿,少不得要個三四天的功夫,餘下的便只是外頭的事了。”
許櫻哥便有了數,只要外頭不再如之前那般的亂,她便可以使人去尋許扶。只要一日沒尋到,她便可當他還活着。
張儀正不經意看到她眉間暗藏的堅韌,輕輕嘆息了一聲,把那想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