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哼着敖包相會裡“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邁着輕快的步子推開房門,在這裡,只有他跟老伴,姑娘們嫁出去了,給別人家生兒育女,自己的兒子在老家守護那些田地。
掀開被窩,婆娘“咯咯”地磨着夢牙,翻個身,避開老楊打開的電燈光,聳着肥胖的屁股繼續鼾睡。老楊上牀,彎着身子貼了上去,手從肩夾窩裡伸過去,一把撈起那團摸了幾十年的軟肉。
嘴裡嘿嘿地笑着,嗒地關掉電燈,腰上使勁往裡頂了頂,嗯,有反應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朱自強起牀,揹包裡裝了條內褲,再塞件外衣,牙刷牙膏,毛巾香皂,一個喝水漱口兩用的杯子。硬殼筆記本,一支鋼筆,一支圓珠筆,一個軍用水壺。再到食堂裡要了點鹽和辣椒麪,用小塑料袋裝好放在揹包外的小袋裡。
走出食堂的時候,老楊、蔣崇劍、劉海龍,還有一箇中年婦女已經到了,這就是劉豔,跟相片上的人出入有點大,真人更加蒼老,齊耳短髮,髮絲中藏着白霜,眼角出現了細細密密的魚尾紋,臉膛黑中透紅,臉上長滿了細小的色斑,看到朱自強後,露出可親的笑容,主動伸手:“是朱書記吧?我是劉豔,前兩天下去幫幾個村子選婦女主任,也沒趕上接你。”
朱自強稍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感覺就像電工紗布,臉上同樣微笑道:“劉阿姨,一來就麻煩你,實在是過意不去。”
劉豔眼一瞪,假裝生氣地說:“我有那麼老嗎?叫劉大姐!認得我的全都這麼叫,你別想讓我提前退休!”
朱自強哈哈大笑道:“好!劉大姐,歡迎加入經發辦!往後還要多多麻煩你啊!大家都準備好了嗎?”見其他三人點頭,朱自強又對劉豔道:“大姐呀,家裡沒問題吧?”
劉豔笑得開朗,搖頭道:“多謝領導關心!完全沒問題!”蔣崇劍走過來,從包裡摸出張小地圖攤開,田園鄉的地形就像顆蠶豆,鄉鎮政所在地在蠶豆頭部,蔣崇劍指着豆尾道:“朱書記,這兒是全鄉最偏遠貧困的地方,海拔都在兩千米以上,那兒種的苞谷只有小孩高,唉……連耗子偷苞谷都要跪着。”
朱自強皺着眉頭問:“有沒有少數民族?”
蔣崇劍道:“基本上是苗族,有少量的彝族。”
劉豔插口道:“朱書記,如果要先去這裡,最好帶點慰問品,比如鹽、大米、麪粉之類的。”
朱自強搖搖頭道:“不用,我下去不是看一圈就完事了,以後打交道的時間多得很,光慰問不起作用啊。”
劉豔垂下眼皮,沒再說話,靜靜地呆在一旁,老楊指着地圖道:“最省便的辦法就是沿着這兒河西村繞一圈回來,大約要一個星期,除了中間的兩個村外,其他村全部走到了。”
朱自強盯着地圖看了半天,從地圖上顯示,這些村子的位置都在半山腰上,整個田園有百分之八十是山區,農民的地也大多在山上,海拔越高的地方,糧食產量越低。朱自強搓了幾下鼻子,搖頭道:“多繞點路,走個W型就能照顧到了,這樣需要幾天?”
老楊正在默算,劉豔已經開口了:“十一天。”朱自強點點頭:“就這樣決定,走吧,今天趕到河西村。”
***上寨村和中寨村是兩個苗、彝、漢族雜居村子,到第八天,朱自強一行五人終於來到了上寨,這兒海拔高達2113米,終年雲霧迷漫,見到太陽不超出一個月,氣候非常潮溼,老楊說,這兒有個風俗是不洗澡,一來是天氣太冷,二是空氣溼度太大,衣服晾不幹,只有用炭火烤,而煤炭又要到山下去背。
村裡大半人都在燒材火,遠遠的就看見裊裊炊煙,混在霧氣左右擺動,山裡一時雨,一時風,就像大姑娘發脾氣,想着就來一陣,五人踩着稀爛的泥漿,一步一個腳印地往村子走去,八天下來,其他人對朱自強算是刮目相看了,走了差不多三百里山路,朱自強硬是沒叫聲累,第一個撐不住的倒是劉海龍,這個筆桿子雖然也下過鄉,可像這樣的革命考驗還是頭一回。
老楊和劉豔兩人的耐力驚人,連朱自強都暗暗佩服,不愧是山區裡的幹部,單憑這走山路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快進寨子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鑼鼓聲,從低矮的茅草屋後竄出十幾個人,手拿銅鑼、蘆笙,腳上穿的解放鞋、棕繩鞋踏得爛泥一陣惡臭,可每個人嘴裡都在用苗語唱着,劉豔低聲對朱自強道:“他們是在歡迎你,你仔細聽,每句的後面都有一個朱書記的發音。”
朱自強仔細聽,果然前面一串飛快的苗語後邊都帶着唱腔叫了聲朱書記,心想肯定是朱明軍讓人帶信回來。唱完後,幾個身着苗服,頭髮挽成道士髻,塑料梳子固定,朱自強明白,這表示已經結婚了,每人手裡捧着個大牛角,共五個婦女走上來,清脆的歌聲就像出谷的黃鶯,軟軟的苗語,合着眼裡興奮的、熱情的光彩,不顧腳下的稀泥,踏着舞步前來敬酒,朱自強接過牛角,對方不停地唱着,朱自強暗暗地一咬牙,老楊他們說過,你不一口喝完,她們就會一直唱,如果能一連喝下三牛角,就會受到最尊貴的待遇。
三牛角下去,朱自強甩甩頭,胸腹間涌起陣陣熱氣,辣得他不斷咧嘴,劉豔急忙走過來扶着:“朱書記,喝得太急了,我帶去你嘔出來,不然呆會兒酒勁上來,可受不起那活罪!”
朱自強搖搖頭:“我沒事大姐,他們村長支書是誰?”又壓低聲音問:“一牛角有多少酒?”
劉豔也壓低聲音道:“一斤。”
村長和支書是同一個人,五十幾的一個朱姓老苗族,穿着中山裝,肩背前胸等地方都起了一層黑垢,戴着一頂天藍色的帽子,陪着老楊走在前邊。朱自強跟在身後,趁着走動,不斷地運氣化解酒勁。
村裡的茅屋被材火薰得漆黑,不時飄出一陣豬糞味,小孩們就像花臉貓,鼻涕塗在臉上,有的已經幹成殼,一個個頭髮亂蓬蓬的,有的肚子高高挺起,渾身的泥灰污垢,睜着兩隻大眼睛打量五人,劉豔不時走過去,摸摸這個,抱抱那個,孩子們都露出開心的笑容,打着苗語叫人。
朱自強叫住老楊:“咱們先去看看那幾個特困戶吧。”朱村長急忙點頭:“要得嘞,要去看他們。”說完就領着頭往村後轉,不多時轉到一個低窪處,幾根木棒撐起塑料棚布,門外一排坐着七個小孩,下身用紅白的塑料布圍着,分不清男女,全部都是一頭打着結的長髮,只有眼珠子不斷翻動,劉豔在身旁道:“這家人姓謝,是漢族,連生了五個女兒,非想生個兒子,到了第六胎生了對雙胞女兒,唉,崇劍當初來抓計生,他婆娘死活不結紮,拿把剪刀頂着胸口。”
朱自強看着腳下,他再沒有勇氣跟那些孩子們對視,有一種東西讓他無法面對,嘴裡順口問道:“房子呢?”
劉豔指着村口的一間陳舊的茅屋道:“早賣了,生老三的時候就賣了。前年,他們家才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前年開始,民政給他們救濟,修房子的錢又被倆口子悄悄用來生老六老七……”
朱自強走過去,蹲在年紀最大的女孩面前問:“冷嗎?”女孩怯怯地點點頭,村長喳呼呼地喊着“老謝!”不一會兒,一個穿着露膝蓋、屁股補丁的男人飛跑過來,年紀三十左右,看看劉豔在,急忙滿臉堆笑地跑過來:“劉大姐,又來啥官了?有沒有帶吃的?”
劉豔有些尷尬地看看朱自強,老謝看她這樣,急忙轉身對朱自強道:“這位什麼領導?謝謝www。qb5200。Com您!關心幫助山區窮人吶!”
朱自強不等其他人說話,搶先道:“我是田園鄉書記,這次來沒有帶任何東西。”
老謝一臉失望地看看屋裡,然後貓下身子罵道:“什麼都不帶來整啥子?現在的官越來越兇,馬戲團還要收門票,不許看了,去別家!”
朱自強笑道:“你就寧願一輩子吃救濟糧?”
老謝翻着白眼罵:“老子願意!想抓我婆娘做結紮?門都沒有!”幾人見他誤會了,估計這幾年來他這兒的幹部,不是慰問救濟,就是抓計生搞結紮,果然老謝指着蔣崇劍道:“老子認得你,計生站的,咋個說?今天來硬的還是來軟的?”
蔣崇劍衝過去一把掐着他脖子:“硬的咋個?軟的又咋個?你連生六胎還有理得很!你看看自己造的孽,七個娃兒,褲子都沒得穿你還想生!”
蔣崇劍膀大腰圓的一條大漢,老謝雖是農村勞力,也不是他的對手,被嚇得臉青面黑,閉着眼睛張嘴大叫:“鄉幹部打人嘍!大家快過來看哦!要打死人嘍!爲人民服務就是這樣的,大家快來看哦……”
朱自強衝蔣崇劍搖搖手,讓他放下老謝,然後笑道:“別叫了!我們今天不是來抓你倆口子搞結紮的。”
老謝聽到這話,鼓着眼問:“真的?”
朱自強點點頭,不再理他,對其他人道:“走吧,其他幾家也不用去了,咱們到村長家坐坐。”
朱自強滿腹心事,這樣的超生戶已經見過好幾家,只有老謝生得最多,七個!要怎麼才能扭過他們觀念呢?朱自強很傷腦筋,老謝指望着政府救濟,卻還是對抗計生政策,難道養兒防老的觀念就這麼牢固?
剛要進村長家的時候,劉豔過來拉拉朱自強:“朱書記,這兒也有家特困戶,你去看看。”
這幾天下來,劉豔在農民心中的威信、地位,和受愛戴的程度,讓朱自強對她更是尊重,見劉豔這麼說,肯定有緣故,於是跟着她鑽進了一戶低矮的黑茅屋,屋角用泥土砌了個竈臺,材火突明突暗地照着屋裡。
牆壁被薰得漆黑,對着竈臺的一角鋪着茅草,上面有兩牀棉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歪在牀上,竈臺邊蹲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煙火薰得兩眼通紅,抹着眼淚往鍋裡扔野菜,冷不防有人走了進來,待看清是劉豔后,小女孩咧着嘴笑了:“劉娘娘來了,快坐,我正煮稀飯呢。”
朱自強探身到竈邊,見鍋裡稀稀的漂着玉米麪,朱自強拿起些野菜問道:“這些能吃嗎?”
小女孩見朱自強年青,又是滿臉笑容,便點頭道:“可以吃啊,混着洋芋喝,味道好得很呢。”
老楊幾人沒進來,屋裡太小了,容不下第五個人,劉豔走到老人的身邊,伸出手去握着:“吳奶奶,病給好些了?”
老人撐了撐身子:“是劉主任來了,快坐,小燕兒就要做好飯了,隨便吃點,這次下來又辦什麼事。”
劉豔笑道:“沒什麼事,那是新來的書記,他想看望一下大家。”
吳奶奶睜着一對昏黃的眼睛掃向朱自強,估計視力不好,但嘴裡卻說道:“你跟書記說說,我們家不用救濟了,夠吃夠吃。”
朱自強聽得心裡難受,急忙在這邊問叫小燕的女孩:“天天都吃這個嗎?”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哪能啊,這是從地裡剛收的苞谷,要勻開吃,有洋芋的時候燒洋芋吃,沒洋芋的時候就要喝稀飯。”朱自強聽得鼻子一陣發酸,急忙扭頭對劉豔道:“大姐,我們先出去吧。”
劉豔點點頭,輕輕地拍着老人:“吳奶奶,你好好休息,我們到別家看看。”
吳奶奶急忙抓住劉豔的手道:“劉主任,碰到了就吃完飯再去,別到其他家去了,我這兒有燒洋芋。”
小燕也急忙勸:“劉娘娘,你看嘛,我稀飯都煮好了,再弄幾個洋芋燒起,就在我家吃飯了好不?”
劉豔婉轉推辭過後,出門見朱自強呆呆地看着遠山,雲霧迷繞,眼裡的淚水輕輕地滑落下來,劉豔拍拍他的肩頭,就像安慰自己孩子一般:“沒事,這麼多年都過來了。”
“大姐說說這家人的情況。”
劉豔嗯了兩聲,然後緩緩地說:“吳奶奶是孤寡老人,丈夫解放前就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好不容易撫養長大,嫁到下邊中寨,冬天燒炭火沒開窗通風,一家被悶死在屋裡。小燕是孤兒,八六年修田園通縣城的公路時,她父母被炮炸死,前年她爺爺奶奶死了,小燕就搬來跟吳奶奶住。小燕明年就要上初中了……”
朱自強點點頭,跟着蔣崇劍進了村長的屋子,這些天下鄉,他的話越來越少,其他四人也不主動跟他說什麼,問起了就回答。村長家用洋芋燜飯,看着一個個黃生生的洋芋上沾着幾粒白飯,朱自強怎麼也吃不下去,跳蚤、蝨子他都能忍受,可就是不能忍受眼前的貧窮,下鄉前他帶了鹽和辣椒麪,這是以前聽機關里老幹部們說的,有的人家連鹽都吃不起。
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有些村子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在貧困線上苦苦的掙扎,老謝從一個憨厚的農民,變成現在賴政府的超生戶,還不是因爲窮?吳奶奶和小燕再窮都還想着別人的善良,這些讓朱自強心裡堵得難受,我有什麼辦法改變這些?
朱自強嘴裡嚼着洋芋,心裡不斷地問。已經走了五個村子,每個村的人都分散開來,有的村支書抱怨說十幾年沒開過村民大會,爲啥?難得叫人唄,你去這山頭通知了幾戶人家,可能又要花兩三天時間跑到另一個山頭,這不是吹牛的,朱自強走着過來,當然明白村支書說的是大實話。
那些山上的玉米杆只有指頭粗,玉米棒子就像小孩子的腳丫,洋芋也小得像玻璃珠子,就靠這些,這裡人竟然堅持了下來!
朱自強一邊在心裡感慨,一邊在暗算,一定要把這些人集中起來,要想方設法讓他們從山上搬下去,這些山上只適合封山育林,種農作物完全就是跟老天爺過不去!
集中!這是個關鍵,朱自強想到這兒,眼睛陡然就亮了起來,老楊第一個坐正姿勢,朱自強敲敲膝蓋:“這些天我們看過的村子居住得太分散了,要想辦法把他們集中起來,不然什麼都是妄想!”
劉豔搖頭道:“如果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句話就搬下來了,現在嘛,難!”
老楊的眼睛轉動幾下:“難是難,但也不是辦不到,只是方法上要講究些。”
朱自強看着這個老頭子,微笑道:“有什麼講究?”
(這一章寫得生個女娃是事實,穿一條褲子也是事實.這一章完後,鬱悶也結束了.呵呵,下章開始風風火火的農村建設!還有不斷跟小朱過不去暗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