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默寫了兩遍,這一次,陸山民第一次發現練字也無法讓他心安。
第三遍、第四遍,陸山民一次一次的寫着,每一個字都映出葉梓萱哭泣的樣子,寒冬臘月,竟寫得滿頭大汗。
小妮子提着一天的收穫回到家,把東西往沙發上一扔,揹着手踱步走到了陸山民身邊。
“心情不好”?
陸山民沒有理會,手下筆走龍蛇。
小妮子淡淡道:“《道德經》?你離開村裡之後,陸爺爺也經常寫,他說寫字能靜心,特別是《道德經》。但黃爺爺說沒用,只會越寫越糟心”。
陸山民停下了筆,看了眼明顯帶着生氣的臉,在他的印象中,這還是小妮子第一次對他生氣,收拾好文房四寶,直接走向衛生間,“我去洗個澡”。
小妮子雙手環胸,轉身靠在桌子上,“洗澡也沒用,晚上做噩夢還會出一身汗”。
陸山民停頓了一下,走進衛生間,打開淋浴,沒有用熱水,冰冷的冰水從頭淋到腳,全身肌肉不自覺的繃緊,在冷水的刺激下微微跳動。
大口的呼吸着空氣,任由冰冷刺骨的冰水打在身上。
半個小時過去,身體漸漸適應,他忽然發現,寒冬臘月洗個冰水澡比練字要管用,混亂的情緒漸漸被冰水澆滅。
換上睡衣走出衛生間,小妮子正翹着二郎腿嗑着瓜子,樂呵呵的看着電視裡的《櫻桃小丸子》。
陸山民看了看乾乾淨淨的廚房,問道:“今晚不做飯嗎”?
小妮子眼睛不離電視,一隻手伸進袋子裡拿出一盒方便麪,啪的一聲拍在茶几上。
“自己燒水泡”。
陸山民皺了皺眉,拿起方便麪朝廚房走去,走了兩步轉身問道:“你要不要”?
小妮子依然看着電視,得意的昂起頭,“泡你自己的就夠了,我和梓萱姐姐還有小蘭子在米其林餐廳吃過了”。說着又補充了一句,“法國大餐”。
陸山民無奈的苦笑一下,走進廚房燒水泡麪。
方便麪是酸菜味的,是陸山民最不喜歡吃的一種,不過他還是喝得連湯都不剩一滴。
小妮子撇了眼空蕩蕩的方便麪盒子,“心情不好食慾還這麼好”?
陸山民慢條斯理的收拾好垃圾袋扔進過道的垃圾桶裡,重新回到屋子坐在小妮子旁邊,靜靜的看着電視。
良久之後,陸山民開口說道:“俺們村最看不起始亂終棄的人,你爲什麼討厭白靈,不就是因爲她當初悔婚嗎?尤其是男人,俺們村的漢子罵老婆的有,打老婆的也有,但從沒一個拋棄妻子的男人。”
“雅倩是好女孩兒,爲了我賭上了她的一切,賭上曾家的一切。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她陪着我,在我最迷茫的時候是她指引着我,在我最孤獨的時候給我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我如果拋棄了她,那我與白富貴和白靈又有什麼區別呢”?
小妮子不忿的說道,“那你剛纔爲什麼要練字,你心裡有梓萱姐姐,你喜歡她”。
陸山民淡淡道:“她很特別,彷彿像天上的仙子,本不該在人間。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心靈,都乾淨得一塵不染。我承認,在我迷茫和痛苦的時候,在我滑向黑暗深淵的時候,只要想到她,我就像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她能滌盪我心中的惡,能趕走我心中的煩惱,能帶給我這世間的美好。或許我是喜歡她,但不能否認,我也喜歡雅倩”。
“小妮子,爺爺告訴我‘萬法變幻不移赤子之心’,但這一路走來我已經漸行漸遠,我漸漸的變成了曾經自己討厭的樣子。世事不分黑白,但總得講個天地良心,爺爺曾經說過,做事要俯仰無愧天地方能心安,我的心之所以不安,正是因爲有愧”。
小妮子怔怔的看着陸山民,大眼睛一眨一眨,她不明白陸山民爲什麼要討厭他自己,更加想不明白他愧在哪裡。在她看來,心裡想着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哪有那麼多破道理。
她雖然不明白,但是能夠體會到一絲陸山民這種不安。“山民哥,你娶了曾雅倩,就能忘了梓萱姐姐,心裡就無愧了嗎”?
陸山民眼皮顫動了一下,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被小妮子給問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山民哥,你說話越來越像陸爺爺了,你們講的什麼赤子之心,什麼無愧良心,太高深了,我聽不懂。我只知道喜歡的就要搶過來,否則便宜了別人,難受的是自己”。
陸山民沉默不語,良久之後說道:“你想過沒有,她要是陷入進來會有多危險,這件事情,凡是入了局的人,每一個人的未來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梓萱姐姐不是有她外公罩着嗎,還有小蘭子,梓萱姐姐畢竟是他妹妹,會有什麼危險”?
陸山民搖了搖頭,“真到了狗急跳牆那一步,誰也罩不住。小妮子,自從到了天京,你難道沒感覺到處處透着古怪嗎”?
小妮子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道:“曾雅倩都可以捲入進來,梓萱姐姐爲什麼不可以”?
陸山民嘆了口氣,“她倆經歷不一樣,雅倩從小經歷了家族商場洗禮,堅韌不拔勇敢果決。梓萱從小被隔離保護了起來,她父母一直把她當普通女孩兒養,心性單純善良。這種局面不適合她,她也不該經歷這些。你忍心她那樣一塵不染的女孩兒掉入泥潭之中嗎”?
小妮子雙手託着下巴,想了半晌,撅着嘴巴,“講道理總講不過你,不過我還是不服,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和梓萱姐姐在一起”。
說着又轉頭看向陸山民,“還有,今天我在商場看見韓瑤了,還有她的小姑韓彤”。
陸山民眉頭微皺,今天一直沒注意,現在想起來,韓瑤一天沒給他打電話了。
“你和她打招呼沒有”?
小妮子聳了聳肩,“沒有,看她的樣子,應該是看見你和梓萱姐姐在一起了”。
陸山民拍了拍腦袋,喃喃道:“納蘭子建還真是讓人防不勝防啊”。
小妮子瞪大眼睛,“你是說是小蘭子出賣我們”?
陸山民眉頭緊皺,“天京這麼大,哪有那麼容易偶遇”。
小妮子握緊拳頭,冷冷道:“這傢伙,卑鄙無恥下流下賤,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陸山民低頭沉思,和納蘭家一戰,首先就得穩住天京四大家族,要是得不到這幾家的中立,無異於飛蛾撲火。
“山民哥,怎麼辦?要是你和韓瑤吹了的話,韓家就沒有了顧慮,以後還不得死勁兒的把我們往死裡整”。
陸山民一陣頭大,這件事情要是處理不好,後面的一切計劃都將面臨極大的風險。
“山民哥,要不你去向她解釋,就說梓萱姐姐是你的前女友,反正她也認爲你有兩個前女友,應該不在乎多一個”。
陸山民沉思良久,深吸一口氣,“撒一個謊,需要用無數的謊言去圓,我去向她坦白”。
“啥”?小妮子從沙發上蹦起來,“好不容易騙到個靠山,就這麼不要了”。
陸山民站起身來,“小妮子,你不是爲我妙相大師給我說了什麼嗎,她說我爸是個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今天見到梓萱,她讓我更加堅信着世上除了黑暗,更有光明。”
說着對小妮子笑了笑,“韓瑤不傻,她既然已經開始懷疑,我們瞞不了多久,計劃趕不上變化,再完美的計劃也會出現紕漏”。
見陸山民面帶微笑,小妮子眨巴着大眼睛,“你還笑得出來”?
陸山民笑了笑,“一直以來,她都是壓在我心口的一塊大石,現在反而解脫了”。
說着拉起小妮子的手,“走吧,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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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孝周坐在書房裡,看着桌子上的兩封信,兩封信出自同一個人,一封是三十年前收到,另一封是五年前收到的。信的內容除了其中提到的一個人名字不一樣,其餘的一模一樣。
他知道,兩封信的內容之所以是會一樣,不是因爲寫信的人懶,而是寫信之人實屬無奈,他能體會到其中那份深切的懇求。
三十年前他沒有做到,當五年前收到第二封信的時候他也沒放在心上,但是沒想到,這麼快他就面臨着與三十年前同樣的抉擇。
“砰、砰、砰”,書房門敲響,陳北天走了進來。
“三先生,陸山民來了”。
韓孝周皺了皺眉,沒有說話,靜靜的坐在羅圈椅上閉目沉思,他知道,他做抉擇的時候到了。
“三先生,要不要我去教訓他一頓”?
“瑤瑤呢”?韓孝周閉着眼睛問道。
“小姐哭了一個晚上,剛聽李媽說哭累了,現在應該睡了”。
“你之前見過他”?
“是”。
“你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很普通”,頓了頓又補充道:“除了武力上是個高手之外”。
韓孝周喃喃道:“五年時間就從山裡走進了天京城,又怎麼會普通呢。陸晨龍的兒子,又怎麼可能普通呢”!
說着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起身朝門口走去,“走吧,去看看他要幹什麼”。
別墅大門外,小妮子皺着眉頭問道:“山民哥,你打通電話沒有”?
陸山民搖了搖頭,“韓瑤手機關機了”。
“那我們回去吧,回去再想想還有什麼補救辦法”。
陸山民看了看大門外的攝像頭,“他們已經知道我來了,這個時候走多丟臉”。
“但是”?
話還沒說完,鐵門嘎吱一聲打開,陳北天冷冷的看着陸山民,“進來吧”。說着又對小妮子說道:“你不能進去”。
小妮子昂起頭瞪着陳北天,體內氣機瞬間運轉。
陸山民伸手攔住小妮子,“放心,在外面等我”。
韓家幾兄弟並沒有住在一起,這棟別墅裡面只住着韓瑤一家人,院子不算大,很安靜,一兩分鐘就走到了大廳正門。
上了二樓,書房門虛掩着,陳北天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進來”。
陳北天做了個請的手勢,站在了門口。
陸山民推門而入,韓孝周坐在羅圈椅上伸了伸手,示意他坐下。
陸山民並沒有坐下,站在黃花梨大書桌前看着韓孝周,之前在資料上看過他的照片,不過本人看上去更有書生氣。
他的目光只在韓孝周身上停留了片刻,立刻就被他身後的一幅字吸引了注意力。‘三戒固本,三思取進’。這八個字的筆法看上去很熟悉,像是似曾相識,但又具體想不起在哪裡看見過。
“瑤瑤已經睡了”。韓孝周率先開口說道。
陸山民收回了目光,點了點頭,“我是來道歉的”。
“道什麼歉”?
陸山民迎着韓孝周審視的目光,“對韓瑤道歉,告訴她我是在欺騙她”。
韓孝周眯着眼睛仔細的打量着陸山民,眼神中頗爲詫異,半晌之後說道:“你不怕”?
“怕什麼”?
“你想找納蘭家報仇,首先得保證天京的幾大家族保持中立,沒有了瑤瑤作爲挾持,你不怕不等納蘭家動手,韓家就先對你動手”。
“韓家這麼大的家族,格局怎麼會這麼小,爲了一段兒女私情就動用家族力量,別人會笑話的”。
“那要是你對納蘭家動手,就會動搖原本的利益格局,韓家總有出手的理由了吧”。
陸山民淡淡的看着韓孝周。“這個仇必須得報,誰也阻攔不了我,哪怕是韓家”。
韓孝周笑了笑,“虎父無犬子,你和你爸一樣有膽量”。
“我和他比還差得很遠”。
韓孝周呵呵一笑,“小女孩兒很好騙,你並不是完全沒機會改變,我很好奇,爲什麼就這麼輕易放棄了”。
“不是放棄,是放下”。
韓孝周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放在書桌上,疑惑的盯着陸山民,“良心發現”?
“我爸光明磊落,我不能丟了他的臉”。
韓孝周怔怔的看着陸山民的面龐,依稀能看見陸晨龍的影子,當年陸晨龍也是一副大義凌然的樣子,不像個商人,更像個江湖豪俠。這樣的人能讓人心生敬佩,但這樣的人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
“想學你爸,但你爸的路已經證明走不通”。
“魯迅說過,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走不走得通,得多幾個人走走才知道”。
韓孝周眉頭微皺,淡淡道:“如果我勸你離開天京,你會不會走”?
“有很多人勸過我,我的耳朵都聽起繭了”。
韓孝周呵呵一笑,“像,真的很像,你確實是陸晨龍的兒子”。
“你見過我爸”?
韓孝周笑了笑,“陸晨龍的風采,當年圈子裡的人誰人不知,比起你來,可比你要耀眼太多。那個時候年少輕狂,他曾經是我的偶像”。
“但是你們韓家還是沒有幫他”。
韓孝周點了點頭,“以你現在的身份地位和閱歷,當知道我gè rén chóng bài他是yī mǎ事,幫不幫,怎麼幫又是另yī mǎ事。韓家不是尋常人家,怎麼可能以私人交情左右家族決策。更何況那個時候的我,在韓家也說不上話”。
“你現在能說上話,我不要你幫,只希望到時候不幫納蘭家就行”。
韓孝周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起身指着牆上的八個字,“聽說你的書法水平不錯,覺得這八個字怎麼樣”?
陸山民再次將目光移到那八個字上,越看越覺得熟悉,“筆力蒼勁,有巍巍大山的氣勢,但圓轉柔和又不顯生硬和霸氣,這寫的不是字,是一股精神,遠看蔚爲壯觀,近看,一筆一劃都彷彿是在講訴一段故事,一段道理,既淡然入世又超然出世。”
韓孝周讚賞的點了點頭,“眼力不錯,這幅字是三十年前我老師送給我的。雖然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不僅讓我看到了書法的魅力,更讓我懂得了人生道理,‘三戒固本,三思取進’,他是想告訴我,每個人都有缺點,即使改正了,在不同時期也會出現新的缺點,這些缺點就像鋼鐵裡面的雜質,影響着鋼鐵的韌度和硬度,一塊普通的鐵塊,在鐵匠的反覆敲打之下,排查雜質,就能百鍊成鋼。人也一樣,戒掉不良嗜好,改正缺點,日三省吾身,知錯能改,反覆錘鍊,才能在本質上強大起來。固本培元之後才能穩健的思考長遠的發展”。
說着轉頭看向陸山民,“你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很不容易,能夠勇敢的面對和改正,更是不容易,我很欣賞你”。
陸山mín yì外的看着韓孝周,來之前他想到過很多種可能,唯一沒想到的是韓孝週會說欣賞他。
“韓先生心胸豁達,佩服”。
韓孝周淡淡道,“回去吧”。
陸山民眉頭微微皺了皺,“我還沒有向瑤瑤坦白”。
韓孝周笑了笑道:“不用有心理負擔,這次,是我讓你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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