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的看着許念珍, 目光漸漸迷離悽然,冰涼的指尖不知何時觸碰到她細滑的肌膚,那一句‘留下來’彷彿是錯覺。
但是當董琤再次說出口的時候, 許念珍知道, 那不是自己的幻聽。
許念珍連忙退了兩步, 腰貼着圍欄, 驚愕地望着董琤。
“你在怕我?”董琤兩步上前, 攥緊她纖細的手,涼意傳遞過來。都說手涼的人薄情,許念珍卻覺得, 他是情深至心涼。
忽然想起高斬那溫熱的手掌,似乎可以融化她的心, 她不由得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董琤見狀, 更是惱火, 一改往常的灑脫,幾分急切:“回答我。”
“三少爺, 碧蓮姑娘已經走了。”許念珍眉頭緊皺。頭一次,她直視董琤,對上他幽深的眸子,儘管多少有些害怕,但是她不選擇退縮。
“念珍, 你是個聰明的姑娘, 你懂我的意思。”
“那三少爺也該懂念珍的意思。”倔強地, 許念珍在他凌厲的眼神下沒有迴避。
相視無言, 董琤依舊沒有放手, 那個埋藏心底的名字終於再被喚起,他很想從許念珍的眸子中讀出什麼來, 卻只能感受到對方的無奈與幾分憐憫。
茶桌上的涼茶撒在木桌上,將桌面的顏色印深了一塊,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遠處涼亭上的兩個人。鄰桌的吵鬧不絕於耳,也沒影響到他。
高斬倒了一杯茶,仰頭暢飲,涼茶順着嘴角滑進胸口,涼涼的,也比不上心涼。他剛從城外回來,灰白的身上都還沾着黃泥,汗水沿着線條硬朗的五官輪廓流下來,背後的衣物也都被汗水浸透。
“哎,大個兒,你在看什麼呢,茶水都倒桌上了。”女子一身火紅,長髮高束頭頂,髮帶也是鮮豔的紅,柳眉杏眼,生的標誌,舉手投足間盡是灑脫,在一羣魁梧的大漢中尤爲顯眼。她是長豐鏢局大當家的妹妹,打小和一羣漢子生存,也形成了她開放的性子。
高斬沒有理睬那女子,依舊盯着遠處。古心月討了個沒趣,氣呼呼地衝身邊的大漢吼:“給我倒茶。”
“我說心月,你也知道高斬性子冷淡,還給自己添堵?”大漢打趣。
古心月揚揚下巴,說道:“本姑娘高興。”
見涼亭上的兩個人總算是拉開了距離,似乎有了離開之意,高斬將錢放在桌上,起身跟了上去。
古心月見高斬一聲不吭地走了,正要跟上去,卻見那些大漢一臉看好戲的模樣,衝她曖昧一笑:“心月怎麼總是關心那個啞巴,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哈哈哈哈。”
“我看八/九不離十,說來心月也都十六了。”有人附和。
古心月怒道:“看看你們跟個長舌婦似的,你們哪隻眼睛見本姑娘貼着那個啞巴了?”說完繼續喝茶,不再理睬那些糙漢子。
他們走在街上,一前一後。王錦歡意識到兩人的氣氛不對,也不敢冒然插嘴。
“讓一下嘞,讓一下嘞。”身後有推車的農夫推着糧食緩緩來,因麻袋堆的高,遮住了前方的視線,他只能扯着嗓子叫喊前方的人能夠讓個道兒。
許念珍思緒飄飄,根本聽不到,以至於推車撞到腰的疼痛感襲來的時候,她才驚叫一聲,隨後立馬被人拽入懷中。
“走路你都不好好走,都在想些什麼呢?”上方的語氣幾分責備幾分擔憂。
董琤的胸脯起伏,絲滑的料子貼着臉,不是她最熟悉的胸膛,不是她想念的味道。鼻尖酸酸的,心底有無數聲音在吶喊想念的人,卻得不到迴應。
見許念珍不反抗,董琤以爲傷勢嚴重,想將懷中的人抱起,但是許念珍早已離他幾步遠。他三兩步上前拽住許念珍,呵斥道:“你在鬧什麼情緒?”
許念珍眼圈紅紅的,彷彿是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她努力剋制眼眶中的淚水,撇過頭去。
隔着一段距離,人來匆匆,他黑沉沉地盯着她。
許念珍撇過頭去,穿越人海,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下意識的掙脫那鉗住自己的手,董琤見狀更是生氣,怒道:“我帶你去醫館。”
高斬心中涌過重重的悲傷,即便是父親離開的時候,他也從未這樣難過,他不想爲難許念珍,現在他出去,只怕會讓她更加尷尬。想着,高斬哽咽一下,狠下心來,握拳轉身離開。
“高大哥……”許念珍正要追上去,腰間的疼痛讓她彎了腰,嚇的王錦歡連忙上前幫忙扶着。
見許念珍排斥自己,董琤叫王錦歡把人背了起來,朝最近的一家醫館奔去。
“表哥,你放我下來,我沒事了。”許念珍說道。
王錦歡不放心,立馬拒絕:“不行,讓大夫給你瞧瞧去。”
“表哥,這點皮外傷不要緊,拿些膏藥貼上就成……”許念珍掙扎着下來,王錦歡也沒轍。
見兩人停住了,董琤問道:“怎麼了?”
“三少爺,我沒事兒,我們還是先回府上吧,只是碰了一下,現在已經沒有那麼疼了。”許念珍勉強一笑,心頭還念着高斬決絕離去的那一幕,只覺得整個人呼吸都不順暢,彷彿有什麼壓着胸口似的。
自顧自朝董府的方向走去,董琤交代王錦歡將人安全送回去,自己先去酒樓喝些酒。
董琤拂袖而去,王錦歡無奈地嘆氣,見許念珍走路還有些不穩,連忙跟了過去。
“我說你呀,這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
“表哥,你去跟着三少爺吧,我自己認得回去的路。”許念珍推開王錦歡,表示自己可以走。
王錦歡立馬不幹了:“要是我拋下你去三少爺那兒,下場才叫慘。”
“表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許念珍瞪了他一眼,眼眶還紅紅的,眸子中有水汽,彷彿一下就會決堤。
“那我先給你去抓藥,你還有傷呢。”王錦歡說着。
許念珍搖搖頭,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表哥!”
王錦歡猶豫着,不過見許念珍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王錦歡也只好隨她去。
酒樓,喧鬧非凡。
王錦歡沒有在樓下逗留片刻,悶頭上了樓。酒樓臨水而建,董琤的酒桌就在支開的窗牖邊,擡眼便可一覽水上風光,但是近日董琤可沒有那心思,光顧這倒酒暢飲了。
“三少爺,您少喝點兒。”王錦歡上前勸道。
董琤瞥了一眼王錦歡,沒有說話,滿杯的酒入肚。
“酒入愁腸愁更愁,放心好了,再過三杯,我便放下。”
王錦歡默默地退到一邊,理解三少爺的心情,那就再縱容他三杯吧。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交代你給她買膏藥和內服藥物,你可細細告訴她怎麼食用了?”董琤擡眼看了兩手空空的王錦歡,詢問。
終於還是問了,王錦歡老實交代:“表妹說想一個人靜靜,不要我過問了。”
“隨她去吧……”輕嘆一聲,捻着酒杯搖晃着身子起身,倚在窗邊。有風拂過,心事猶如粼粼的水面,不得平靜。
“你去把玉成給叫過來。”許久,董琤纔開口。
董琤口中的玉成是他多年的同窗好友,平日裡沒事兩人就飲酒作樂,方玉成是知縣大人的唯一公子,竟然也沒有恃寵而驕,倒是和董琤臭味相投,在別人埋頭苦讀勵志有所作爲的時候,二人則皆是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的形象。
回到董府,許念珍將東西給了早在門口候着的曉蓉,她顯得有些焦急,在那裡徘徊,見着許念珍,立馬趕上前去招呼。
“你可總算是回來了,我不是讓你快去快回嘛。”
“真是對不住了,遇到些事情耽擱了會兒。”許念珍低着頭,將東西遞給對方。
曉蓉見許念珍神色黯然,小聲問道:“你怎麼了?”
“沒事,曉蓉你不是要趕着把東西給楚紅姑娘麼,還不快去。”許念珍牽強一笑,推着曉蓉,讓她快走。
“說的也是。”曉蓉想這件事更重要,便沒有在意。
許念珍嘆了一口氣,穿過道道月牙門,繡房內卻見陌生的人在門外等候。許念珍記憶力不差,很快便想起是自己剛來時送飯菜給自己的小蘭。
“小蘭,你怎麼在這裡?”許念珍知道,小蘭是夫人身邊的侍奉丫鬟,很少能單獨在府上走動。
小蘭眯起眼睛,回答:“是夫人聽說你的錦緞已快到收工的時候了,讓我來瞧瞧。”
“今日已經收工了,不過還需要檢查一番有沒有要補針的地方。”
“那明日晌午後一刻,你便將錦緞帶去花廳見夫人。”
小蘭隨着許念珍的腳步到繡架跟前,忍不住讚歎:“真是好看,要是我定繡不出來。”
“你就別誇我了,回去的時候告知夫人,我看看有沒有要補針的地方,明日一定將錦緞完整交上。”
“知道了。”
指尖輕輕觸那絲滑的緞子,許念珍不禁回想起在董府的這些日子,恍若就在昨日。
小蘭也微微嘆息:“念珍就沒有想過要留下來嗎?夫人覺得你的繡功好,布莊需要你這樣手藝好的繡娘!”
“小蘭你就別開玩笑了,我繡功平平,夫人只是覺得我認真罷了。”許念珍認真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不說。”小蘭笑笑,見許念珍眼中情緒複雜,也不過問,便給她一個人靜靜。
月掛枝頭,廂房的燈還亮着,照出許念珍清秀的身影,她坐在繡架面前已經有些時候了,滿意地將錦緞撫平放好,明日好交予夫人查看。
收拾東西的時候,腰間的手絹落在地上,許念珍將它拾起,觸摸高斬的名字,心神都縈繞在那人的身上,心像是被挖空了一樣。
“高大哥,你是不是又要拋下我了?”
她喃喃自語,將手絹收緊。想到那決絕的背影,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淚水,溼了手絹,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