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到讀書人罵娘,可見李逵的這篇《治平策》,說到李清臣的痛點,將他逼入了絕境之中,而且李清臣絕對沒有破解的辦法。
不僅他沒有,連帶着章惇、蔡卞等人都沒有破解的辦法。人口問題,在農業相對落後的封建時代裡,絕對是個絕症般的命題。沒有人能夠解決這樣的問題。
華夏的糧食產量從春秋戰國的兩百斤出頭,到大宋的兩百多斤,土地並沒有給勤勞的華夏百姓帶來更多的回報。事實上,華夏的田產從兩百斤到四百斤的跨越,足足用了兩千五百年之久。大宋根本解決不了因爲人口暴增而帶來的糧食安全問題。
這個問題解決不了,但是大宋的皇帝和重臣們都明白一個道理,百姓吃不飽飯,就該要造反了。
人口問題,一旦被拋出來,絕對是這個時代的王炸,誰也解決不了。因爲天下財富一定,人口增加了之後,光人丁稅,徭役,這些人口帶來的紅利,就給大宋的稅收足足增加了一倍。百姓的收入沒有增加,但是負擔增加了至少一倍,這個題怎麼破?
王安石復生都解決不了。
大宋的人丁稅,徭役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四千五百多萬貫。
比仁宗初期大宋的一年賦稅都快差不多了,這錢要是分攤給富戶,天下有多少富戶要家破人亡?
當然解決人口問題也簡單,弄死點就行。
但一萬萬人口,弄死一千萬,還有九千萬啊!
李清臣滿臉絕望地想到,還折騰變法個什麼勁,這根本就不是變法能夠解決的問題。就算是孔聖人復生,面對茫茫多的大宋人口,也只有乾瞪眼的份。
變法解決不了。
不變法死地更快。
李清臣坐蠟了。
人口問題,這是從跟上掐死了變法的根基啊!
他甚至遷怒於那個不開眼的士子,竟然在殿試中寫出如此駭人聽聞的文章。可李清臣的內心又告訴他,這種可能完全存在,還不是猜測,會有一天爆發出來。這就要命了,自己好不容易設局對付蘇轍,都已經準備收網了,臨了卻鬧了這一出,他擡眼怒視蘇轍,心中暗罵:“奸佞小人,用盤外招?”
李清臣只能認爲這肯定是蘇轍的奸計,故意挖坑讓他跳。
蘇轍還在納悶呢?
怎麼李清臣拿着貢士的考卷愣住了,似乎想要毀屍滅跡,一把將卷子當衆撕毀的樣子。
難不成自己的侄子在殿試上罵他了?
越想越不對勁,他覺得自己一定不能讓李清臣率先發難。決定主動出擊,蘇轍站起來走到李清臣面前,從容不迫道:“主考官,是否難以評判,本官倒是可以幫忙一二。”
李清臣眼珠子都綠了,對蘇轍冷笑道:“子由,好手段,清臣敗的不冤。”
蘇轍愣住了,他還沒有用力,你那麼就不行了?不對,是他都沒有拿出雷霆手段出來對付李清臣,爲什麼這個一心想要置他於死地的政敵竟然承認了失敗?
難道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感化了對方,還是這傢伙剛纔吃豬油拌飯,堵住了心竅,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至於侄子蘇過的水平,蘇轍很清楚,文章能寫到四平八穩的程度,但犀利不足。這是蘇過的性格使然,無法改變。蘇轍伸手扯了扯李清臣手中的卷子,李清臣咬着牙並沒有鬆手,蘇轍擔心撕毀了卷子,沒敢使全力,咬着後槽牙道:“撒手。”
“此卷你不能看,還請章相定奪。”
“不如讓陛下御覽!”
蘇轍根本就信不過章惇,在朝堂上想要弄死他的人很多,章惇正好是其中跳地最歡騰的一個,他對章惇不放心。
趙煦眨巴了一陣眼珠子,有點不知所措,好好的殿試,不應該是一片祥和的氣息,士子們競相吹捧皇帝,也就是他自己,連帶着對先帝的功績追捧一番嗎?畢竟,殿試的策論題目已經限制住了貢士們的發揮,這本來就是一道立場題目。
保守派即便想要維護體面,也只能說執行變法的人不力,皇帝很敬業。就像是蘇過的策論,就說了執行人的能力不足,無法將皇帝的美好願景成爲大宋的美好願景。
再則就是說變法在大宋沒有根基,反對者衆多,註定沒有成功的可能。
這已經是元佑黨人能做到的極致了,還能如何?
接下來就該是哪些拎得清的貢士們,知道皇帝想要聽什麼,看到什麼樣的文章,然後順着皇帝的心意去寫批判元佑黨,吹捧變法好的文章。將元祐黨人徹底釘死在了大宋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可爲什麼,作爲李清臣的主考官,因爲一篇考生的策論會如此偏激?
趙煦接過了試卷,眉頭緊了緊,有糊名,這很不好。
他是皇帝,也不能破壞規矩,就照着謄錄的卷子讀了下去。開頭的幾句,趙煦如沐春風,這個士子還是有點眼力見的,知道先帝不容易,兢兢業業的處理朝政,最後卻累死在了朝堂之上。但讀着讀着,趙煦的臉色凝固了。
這壓根就不是一篇以吹捧變法爲格調的策論,也不是以批判變法派和保守派的策論。這是一篇看着很淺顯的人口問題的策論。
一開始,趙煦覺得《治平篇》這個題目有點小題大做。
天下治平,哪裡是沒有從官經驗的貢士能夠看得透的道理?
可隨着一系列的數據出現,趙煦緊張了起來。擡頭看向了李清臣,詢問道:“李愛卿,這文章可屬實?”
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李清臣睜着眼睛說瞎話,肯定不現實。更何況,邊上還有個蘇轍,到時候蘇轍讀這篇《治平篇》的時候,肯定會對他挑刺,還不如實話實說。但這話讓他當着衆人的面說出口,真的很艱難,只好點了點頭。
表示數據大部分屬實。
一個王朝的興盛來源於人口的增加,一個王朝的覆滅,也會是人口的增加。
這已經不是變法能夠解決的問題了,大宋從建國開始,就一直修建水利,開墾荒地,派遣農官督導百姓種植。但很多開墾出來的土地,產出並不大。隨着人口繼續增加,百姓終究有一天吃不上飯。這個局面,變法派破不了,保守派也破不了。
而皇帝,趙煦急的快哭了,他早知道殿試會遇到這等棘手的問題,他之前還爲何心心念唸的想着要主持殿試?
這不是坑自己嗎?
皇帝不會罵娘,但心中也想要將這個捅破天的魂淡士子抓來,好好質問他,原本相安無事,裝作看不見,不好嗎?
爲什麼要捅破?
趙煦甚至感覺自己之後的歲月裡,會在驚恐中度過。
畢竟大宋的臣子改朝換代,還能當官。但是大宋的皇帝改朝換代,只有死路一條。
而當百姓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就是大宋覆滅的時候。也許是一場天災,也許是一場人禍。
章惇氣地將卷子拍在了書案上,更氣人的是,這份《治平篇》根本就沒有策的格調,就說了人口暴增之後的結果,卻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匆匆寫了個結尾。還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大宋要引以爲鑑!”
斷章斷到如此讓人憤怒,章惇嫉惡如仇的性格讓他怒火高漲,恨不得將這個魂淡揪出來,一腳踢死。
坑人啊!
連好脾氣的範純仁看後,都氣地吹鬍子瞪眼,心說:“老夫要不要請辭啊!如今這幫新科進士,越來越不好管教了!”
蘇轍也看了卷子,按照本心來說,他應該高興。李清臣自命不凡的主持了紹聖元年的科舉,但結局很可能會成爲笑柄。
冒出了一個連主考官都無法評判的考生,這考官還如何做?
李清臣知道不能繼續不作爲了,果斷懇請皇帝:“臣請陛下特旨,將此卷拆開。”
“糊名謄錄制乃科舉公平之基,萬不可破例。此例一開,今後科舉還有公平可言?”痛打落水狗的道理蘇轍雖然不見得知道,但相近的手段他不缺。
李清臣再次懇請:“陛下,此子妖言惑衆,懇請陛下黜落此子,以儆效尤?”
“仁宗祖制,是你想破就能破的?再說,這位士子說的也有道理,主考官不該以個人喜好定奪士子的命運。”
蘇轍繼續死懟,反正他早就打算和李清臣正面對抗了,並不在乎時機的問題。反正,時機對元佑黨人來說,只會越來越不利,根本就不可能有轉機的可能。
“陛下!”
見李清臣急的滿頭大汗,章惇雖覺得李清臣不聽話,但這時候自己人還是要幫的。他終於開口道:“此子能寫出這樣的文章,想必有萬全之策,不如陛下將此人召入宮中,仔細詢問。”
“那麼名次怎麼定奪?”蘇轍自然不願意讓這等有意思的小傢伙黜落,即便皇帝一時間捏着鼻子認下了這個新科進士的狂妄之語,然後永不委任官職,這也不符合他的心意。他覺得自己應該保一保,這位的素未蒙面的新科貢士。
“給他名次又如何?”章惇毫不在意道:“他能看出人口之論,關乎國運,足以見得此人見解非凡,高官厚祿我大宋從來沒有苛責過天下士子。三甲以內,任他選。”
相比其他人,章惇做事果斷的多。他根本就不給蘇轍繼續糾纏的機會,果斷堵住了蘇轍的口舌。
“拆糊名。”皇帝趙煦這時候也知道,自己不能退縮,真要是毀了卷子,倒是乾淨了。但問題不解決,還是一樁心病。
內殿押班,宦官郝隨拿來剪刀,絞開了卷子的糊名出,驚叫起來:“是李逵!”
他一半是驚的,一半是怒氣使然,這黒廝是他郝公公的仇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