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新近鑄造的達爾格倫式大炮,自從黑爾從901的殘骸上撈起了這種火炮,兵工廠就開始着手仿造。《 但是限於工人的能力和技術細節的缺失,黑爾沒能採用對達爾格倫炮性能起到關鍵性作用的中心冷卻鑄造法工藝,這使得鑄造出來的達爾格倫炮徒具外形,性能打了很大的折扣。安全起見,不管他如何對“澳洲人”居然只鑄造130mm的達爾格倫炮感到驚訝,他自己組織鑄造的同類火炮的口徑也沒有超過這個口徑。他只能在火炮生產上採用退而求其次的方法:用水輪鍛錘鍛造炮身,然後鑽膛,製造出滑膛炮來,再在炮膛內刻出膛線。
工人的素質,車間機械的運行效率都存在不少缺陷,使火炮質量和產量提升面臨着許多困難。特別是缺少足夠的燃料和原材料,使得工廠經常處於半停工的狀態――昏昏欲睡的菲律賓殖民地眼下能夠提供的資源對於黑爾的抱負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他不得不依賴週期漫長又不可靠的進口貿易來獲取這一切――這也是他爲什麼如此着急的開發碧瑤的金礦和提議殖民地當局建設造幣廠的原因,菲律賓缺少能夠出口的商品,僅僅靠來自新西班牙的王室補助和本地稅收難以支撐如此龐大的軍事整備。
不過能製造出令西班牙人爲之咋舌的大炮已經是個巨大的進步了。狡猾的黑爾先生總是用那門博鋪兵工廠製造的大炮做射擊演示,以便給達官貴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費爾南多?馬科斯只是個海員。連火炮應該是前裝還是後裝都分不清,不過當看到以前從未見過的達爾格倫式大炮從鑄炮車間裡推出來時,他依然由衷地爲自己的恩主讚歎歡呼。
空場上還架着一具圓木搭建的人力起重架。這種廠區裡最常見的機械是爲吊裝重炮設計的。不過馬科斯這會兒看見的三個他加祿勞工並不是在忙着吊裝大炮,而是將幾個看似沉重的木板箱綁在一塊兒吊起來準備放到一邊停着的牛車上,比起將箱子一個個擡上牛車,這樣當然省力得多也快得多。馬科斯突然發現大事不妙,在黑爾的工廠裡待的時間不算短了,他一眼就認出那種長形板條箱是火箭彈的專用包裝。
他大聲吼叫着。馭手驚恐地拉住馬,只見馬科斯老爺從自己身後的車篷裡一竄而出。跳下車飛奔而去,邊跑邊狂吼怒罵。土著勞工們被驚得不知所措,雖然聽不懂馬科斯情急之下蹦出的一連串菲律賓式英語。可是能讓一位“老爺”如此激動和憤怒絕對是出了什麼糟糕的事情。彷彿爲了證明馬科斯的暴怒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捆綁彈藥箱的繩子恰巧此時斷開了,木箱帶着沉重的嘯聲砸到夯實過的地面上,碎木片裹着乾硬的碎泥塊四散飛蹦。
馬科斯不知道自己趴在地上多久才意識到並沒有發生爆炸。他看到三個土著勞工依然呆在那裡。儘管他們**的上身被飛濺的碎木片扎得遍體鱗傷。有的傷口還流着血,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着,呆若木雞,完全嚇傻了。
包裝箱在地上摔散了架,作爲襯裡的錫皮也迸裂開來,露出了裡邊裝載的火箭。因爲結構簡單,加工便利,保羅式火箭的產量遠超過大炮和炮彈。每天都有大量的製成品從工廠裡運出來。馬科斯粗略地查看了一番,運氣不錯。只是摔斷了兩根火箭上的導向木杆。混凝紙壓制的彈頭安然無恙,倒是有些鐵皮捲成的彈體上現出了撞擊的凹痕。想到這些鐵皮和紙殼裡塞滿了可怕的火藥和燃燒劑,想到這場意外險些將整個工廠連同自己一起葬送,馬科斯怒從心頭起,撿起手杖對這三個惹禍的苦力劈頭蓋臉一頓痛打。三個倒黴鬼倒在地上,頭破血流,哀嚎哭叫。但馬科斯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手杖上下翻飛,每一記都使足了力氣,如同當初鄭家的監工抽打自己一樣。
這一陣喧譁鬧得不輕。馬科斯突然感覺到自己抓着手杖的右臂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住,他的恩主黑爾,或者叫保羅正站在身後,像往常那樣穿着教士黑袍,只是沒帶帽子,“馬科斯,先把這三個蠢貨關禁閉。以後有的是時間教會他們怎麼按規矩幹活。”
幾個華人工頭領來一小隊苦力,按黑爾的吩咐把散落在地上的火箭擡回到車間去。馬科斯這時發現黑爾身邊還有一些西班牙人,他認出有幾個是東印度艦隊的軍官,蘇維薩雷塔艦長也在內。他們簇擁着一位衣着錦繡,相貌威嚴的中年軍官,胸前亮燦燦的綬帶、勳章,綴滿流蘇和刺繡的肩章都說明這是位尊貴的將軍。馬科斯當然無緣於殖民地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否則準會認出這位新到馬尼拉的名人,海軍准將堂?胡安科?德?巴贊侯爵。他奉王室的命令途經墨西哥到馬尼拉來視察此地出現的新鮮玩意。這個消息在殖民地的上層圈子裡一石激起千層浪。風頭在一夜之間就變了,大多數殖民地官員都宣佈自己是薩拉曼卡總督的堅定支持者,連帶着性情古怪,深居簡出的日本修士保羅又一次成了炙手可熱的紅人。
“如您所見,我們這兒剛發生一點小小的意外,”黑爾對海軍准將解釋這場事故,他輕柔的語調和安詳的態度使後者對其抱有很高的信任與好感,“這件事也有好處。您親眼見到了按我的方法制造的火箭和彈藥即便從10瓦拉的高度撞到地面也不會爆炸。安裝上信管後,它們將以毀滅性的的爆炸與火焰摧毀所擊中的目標,卻不會給射手帶來任何傷害,也不會從您的軍隊頭頂飛越時意外地炸開。先生,我們製造的武器對於陛下的軍隊是可靠的,對陛下的敵人是可怖的,在這兩個方面都遠勝於任何現有的榴彈炮。也許由人告訴您這些武器製造困難,成本高昂,那都是無稽之談,請隨我來吧,事實將證明一切。”黑爾轉過身向車間大門走去:“馬科斯,爲我們領路吧。”
黑爾的參觀路線明顯事先經過了精心的安排,這羣大熱天還堅持穿着正裝的西班牙軍官們首先被引去參觀鑄鍛工場,那兒被篤信天主教的土著勞工私底下叫做“火炎地獄”。三合土夯築成的牆體包裹着高大的木柱,支撐起半敞開式的屋頂,以利於防火和流通空氣。高高在上的屋頂反射着水力鍛錘的砰砰巨響和鼓風水排的吼叫,混雜着燒紅的鐵浸到水中的的嘖嘖聲,還有上百種近似於非人間的怪聲,通通匯聚在這陰沉沉的空間裡――牆與屋頂之間透進來的陽光被沸騰的熱氣和濃煙遮蔽了,污染了。在這昏慘慘的煙與火之間,根本辨別不出華工和他加祿土著工人,他們被薰得渾身烏黑,螞蟻般地爬進跑出,模模糊糊,出沒無常,好像鬼怪似地在行動。
馬科斯已經熟稔於這些場面,但他依然敬畏地看着工人們把紅熱的鍛件擡上鐵砧,紅光映照着他們因灼熱而痛苦的臉,他們沉默不語,小心翼翼地移動着銅鐵鍛件。水輪帶動凸輪擡高臂杆,落錘隨即沉重地砸向鍛件,火星紛飛,就像神話中巨人的武器那樣,一錘便能讓人粉身碎骨。
馬科斯已經大汗淋漓。西班牙紳士們早已摘下了帽子、假髮,幾個佩戴着拉夫領的傢伙幾乎要暈倒了,不斷的讓侍從倒酒解渴。黑爾卻渾然不覺,他依然引領着客人們去觀看熔爐,工匠們兩人一組用鐵鉗擡起坩堝,鋼水閃着奪目的白光流入砂型鑄模。西班牙人汗如雨下,氣喘吁吁地聽黑爾以一成不變的安詳語調介紹此種坩堝鋼可以製成最優質的刀劍和鑽頭。
磚砌的反射爐橫陳在廠棚下,活像一口巨人的棺材。伊凱爾?蘇維薩雷塔艦長走近爐前那龐大的水力風箱,想在不斷往復開合的巨大木扇風頁旁吹個涼,冷不防勞工這會兒打開了爐門,白熾的熱光瞬間刺穿了濃厚的煙塵,嚇得伊凱爾連連後退。勞工們向反射爐裡添加燃料,火焰像個毫不挑食的饕餮,從爐膛裡呼呼有聲地竄出來,無論劈柴、木炭還是沼澤地挖來曬乾的整筐泥煤,全都舐油似地吞食下去。雖然黑爾用伊利亞特式的詩句向海軍准將大人描述了鐵水出爐澆鑄炮胚時壯觀無比的景象,可西班牙人卻急於逃離這個滿是火與煙的地獄。他們在出口通道處被一具載重滑車擋了會兒,眼看着一具鑄好的炮胚被吊上滑車,順着地面鋪設的硬木軌道推往下一車間。即便在沙坑裡進行過冷卻,龐大的鑄鐵炮胚依然噴射着令人難當的熱氣,透出股既暗又深,如同野獸眼睛般染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