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穿着儒衫的人和黃稟坤互相僵持着,一個個都瞪圓了眼睛,眼珠子裡似乎要滴出血來。√∟,爲首的一人似乎要師出有名,表示自己不是劫道的,指着黃稟坤朗聲說:“爾這狗漢奸,汝等禍亂南海、屠戮士紳、殘害百姓、抗拒王師――”
黃稟坤不知道這些突然冒出來的人是誰,但是這些人痛恨髡賊是無疑的欲滅髡賊而後快是無疑的。他趕緊道:“兄臺差了,小弟不是漢奸……”
“呔!你不是漢奸還有誰是漢奸,你深受朝廷恩典,在臨高卻任由髡匪坐大,不思聖人之學深習髡術,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麼不是漢奸?身死是小,失節是大,不爲朝廷盡孝,身死守國門爲皇上分憂,怎麼不是漢奸?我等今日上爲朝廷除害,下……”
“下”字剛出口,爲首分子腦袋上就捱了一土塊,“哎呀”一聲頓時捂着臉蹲了下去。原來黃稟坤見對方顯然把自己當成了髡賊,還要除之後快,本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搶先動手。
土塊出手,他朝着右邊一個個子較矮的人猛衝過去,劈手搶下了木棍,推開了撒腿就跑。
對方是儒衫儒巾,穿上是講究風度翩翩的,攆人打架這種長衫只能扯後腿。這五個人有一個算一個眼見都跑不過黃稟坤了。
奈何呀黃稟坤去拜訪縉紳自己穿的也是長衫,跑的急促了,沒留神腳下的石頭,長衫裹腿拌上石頭。立即就是個狗吃屎,倒下的同時右肩還撞上了牆。棍子也脫了手。當他再想爬起來的時候,後面的幾個人已經追了上來。當先的一個摟頭便打,大喝道:“髡賊,受死!”
黃稟坤多年剿匪,搏鬥經驗十分豐富些,眼見躲不過去雙手一抱頭用後背生生接了一棍子,這一棍打得黃稟坤七葷八素,好在不是要害,順便撿起來剛纔掉在地上的木棍,和隨後趕上了的幾個人戰在一處。這幾個身穿儒衫的人並不似一般讀書人那麼弱不禁風。力量很大,揮舞其棍棒來虎虎有生,幸而他們並無搏鬥技巧――黃稟坤左支右拙,好不容易纔抵擋住。
不過他以一對五,手中又無稱手的傢伙,漸漸落了下風,正盤算着怎麼脫身,突然遠處傳來了:“那邊,嘿。那邊幹嘛呢?”的叫聲。聽聲音似乎巡街的衙役,圍攻黃稟坤的幾個人一看不好,扭身都往巷子裡一鑽,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只有這個和黃稟坤廝打在一起的。被牢牢的抓住了衫子,急切掙脫不開。衙役們鬧鬧哄哄的趕了過來,將兩人分別抓住。
兩個人分別被兩名衙役夾住了胳膊。都動憚不得。黃稟坤起身只覺得臉上有東西在流淌,伸手一抹卻是滿手的血。頓時大駭。幸而再一抹才發覺是剛纔摔跤的時候把頭皮給磕破了,並無大礙。這才定心。那個長衫的儒生被夾住了胳膊。兀自叫罵不絕:“髡賊,敗壞名教人心!髡賊,我父母有什麼罪,你絞死他們!?髡賊荒淫無恥,我妹妹有什麼罪!?竟拉去做了奴婢!髡賊!貪利忘義,我家的牛都牽走――”衙役見他大罵髡賊,趕緊喝道:“你胡說什麼!喝多了先去醒個酒!”
因爲兩人都是讀書人打扮,巡夜的差役一時不知底細,怕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人喝多了鬧事,亦不敢動粗,只是將人制住不鬧事。
然而對方卻毫不在意,一個勁的掙扎踢打:“髡賊!你們傷天害理,勾結官府,你們給了熊文燦多少銀子……”,只聽啪啪兩聲,一個衙役唯恐他胡說八道扯出什麼“不應”來,直接給了那儒生兩嘴巴。他們都是家傳的手藝,下手即狠又毒,書生頓時口角流出血來,頓時說不出來話來。領頭的衙役聽他的言辭,知道這位大約是和“澳洲人”有什麼勾連的人物,這可是得罪不起的,趕緊賠笑着給黃稟坤打個千兒:“您老受驚了,沒事吧?”
“不礙事。幸苦幾位了。”黃稟坤拿出一張名刺,衙役目光一閃:這是樑府的帖子!趕緊賠笑道,“您沒事的話就先回去吧。這狂徒咱們兄弟給他先醒醒酒。免得他囉唣……”
黃稟坤對這次街頭的奇襲沒有感到一絲的驚詫,更談不上受到驚嚇了。自從組織書生去刺探軍情,黃稟坤就時刻準備着一羣窮兇極惡的髡賊突然出現,拿着那種短把的小火統來朝自己放銃。今日的場面卻讓他哭笑不得。眼見着衙役揪住那個近乎發瘋的儒生將他壓住,頭巾飄落,頭髮亂的像個流民,耳邊只聽得他聲嘶力竭的叫喊着卻根本聽不出他在罵什麼。
他苦笑了一下,就在衙役們準備帶着儒生會縣衙的時候,儒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掙扎着撲向黃稟坤,幸虧衙役們已經給他上了綁,一下子就拉住了他。不過就在這時,一口和着血的黏痰從儒生嘴裡吐出,一下子飛到了黃稟坤的臉上。黃稟坤連忙用衣袖去擦拭,發現袖子上滿是鮮血,和痰液血液混在一起的,還有一顆剛剛被打落的牙齒。
黃稟坤第二天躺到中午方纔起身,雖然昨天他沒受什麼大傷,小廝出去找了個大夫來敷了點墨魚骨粉額頭上血也就止住了。不過身上還是有些淤傷,想着不如干脆將養幾日再作計較,外面來探視的人卻絡繹不絕。原來他遇襲的事情小廝一早已經去稟告了林秀才。玉源社的一干人紛紛來探視,有的自己不來,也打發了小廝來送食物、傷藥。
黃稟坤這輩子還沒做過這麼萬衆矚目的人物,不得不起來應酬一番。一天下來,反而腰痠背痛,口乾舌燥。好不容易送走最後一批客人,自己纔算坐下來歇息。
小廝給他煎了活血化瘀的湯藥來,喝了幾口。只覺得渾身痠痛。他奔走了這些時日,拜訪了不少人,也結交了縣學裡的士子。算一算在廣州城裡已經耽了月餘了,一些髡賊的雜書,一直也沒有得閒去看看。此刻鬆懈下來,反而讓黃稟坤的頭腦更清醒。
回想起自己在臨高的種種作爲,不可謂不殫精竭慮,髡賊卻沒什麼動作便化解了,所謂“跳樑小醜”大約也不過如此。
好不容易到了廣州,這些日子不但沒有讓他感受到“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的感覺,反而給了他深深的失望和懷疑。這裡的骯髒和混亂,百姓的窮困……似乎樣樣都在對比給他看。而髡賊在城內城外爲所欲爲,官府不僅無所作爲,反而許多逐利小人對髡賊百般逢迎。連縣學裡的學子都沒有了節操。
說來好笑,自己在廣州諸事順利,也是因爲大家都認爲自己深通“髡學”。黃稟坤捏了捏手裡的牙齒,昨天被吐到他臉上後,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着。在廣州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大約也就是這幾位不知名姓士子了。
對,應該找他談談!
黃稟坤叫來小廝,叫他去南海縣衙打聽下昨天的被差役拿住的人的情況。小廝去了不多久便回來了。
“那書生昨天已經死了。”小廝道。
“什麼?!”黃稟坤大吃一驚,“只一夜功夫,便死了?”
“是,”小廝道,“我聽裡面的人說,昨晚巡夜的將他押在班房裡,今日一早去看,已經懸樑自盡了!”
黃稟坤手心一疼,似乎是被牙齒刺到了,他趕緊將牙齒丟了出去。他又問道:
“真是自盡?”
“班頭說的確是自盡,又說他已經不是頭一回被抓了……”
“怎麼回事,你詳細說說。”
“是。”小廝說這書生原是東莞縣鄉下一個糧戶家的子弟,叫雷侖賦。幾年前髡賊過兵的時候,他家組織鄉勇力抗髡賊,結果全家都給滅了。只有一個妹子據說是給擄到臨高去了。他自己在縣城裡唸書,因爲東莞繳了贖城費,算是逃過一劫。
“怨不得他對髡賊如此懷恨了。”黃稟坤暗暗點頭。
“自此之後他便有些瘋癲了。”小廝接着說,“整日裡在廣州城裡散發揭帖,又幾次去衙門告狀。眼見官府不理,又去紫記號鬧事,被鏢局的人趕了出來不算,郭東主大約又用了什麼手段,革掉了他的秀才功名,叫南海縣衙將他抓進去關了半個月,在牢裡很是給他吃了些苦頭。”
“然後呢?”
“然後他就愈發和澳洲人對上了――”小廝說此人糾集了一班和他差不多遭遇的人,又去紫記鬧事,前些日子剛被南海縣拿去,打了幾十板子,纔剛放出去。
原來是這樣,黃稟坤肅然起敬,這倒是一位義士!只是不知道其他那幾個人又是什麼人,若能聯絡上,自己的反髡大業也多少有了幫手。
“你且去衙門裡打聽下,和此人一夥的大約哪幾個,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小廝笑道:“黃爺您這又何須費這個事?給衙門裡的班頭幾兩銀子,少爺您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