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浩然即得了這個名義,便名正言順的操辦起來。
進香的目的是去見蔡蘭,對易浩然來說這尊“神仙”難請得多。便自己做主,說定在七月六日。
丁阿桃並無多少家務要料理,早幾日晚幾日都無不可。便定了這日子。
易浩然當下出城,到得龍母廟,來廟裡找主持道長,
龍母廟的主持道長名號無緣,年紀不大,在梧州卻是長袖善舞,與本地的世家大戶都有關係。原本以駱陽明這樣的中小商人,根本不在他的眼中,來廟中進香能有個知客接待便算是賞面子了。
如今駱陽明在梧州卻是響噹噹的實權人物,所以易浩然到得龍母廟,一遞上名刺,無緣道長便親自迎了出來。一番寒暄之後,易浩然便將來意說明:說駱陽明的妻妾七月六日要來龍母廟進香,希望在後院預先安排一間靜室,定一桌素齋。
無緣道長聽了,白淨的面孔上卻露出了爲難的表情。
“怎麼,有爲難處?”易浩然追問道。
“駱老爺的事,小廟原是不敢駁的,只是這日子不巧。”無緣道長皺眉道,“昨個也有人來預訂……”
“你這龍母廟的後院裡,靜室總該不會只有一間吧?”
“那當然不止。”無緣道長趕緊道,“只是這客人來頭甚大。”
“噢?不知道是哪位老爺家的?”
“倒不是哪位老爺家的……”道長壓低了聲音道,“是澳洲人定得,乃是女眷。”
易浩然心想這一定是蔡蘭!秋嬋果然能幹!他微微一笑,道:“道長,我家老爺就在善後局辦事,這梧州的真澳洲人不過解知府一人而已。而他並無女眷隨同上任。你說得女眷,大約就是那……”他說着指了指廟門口的方向,“……那位吧?”
蔡蘭在龍母廟門口行刺,當時就轟動梧州。後來“失節從賊”,在梧州更成了一樁新聞。被人添油加醋,衍生的十分不堪。但凡有人提起此事,多半是鄙夷。
鄙夷歸鄙夷,蔡蘭如今是“真髡的女人”――議論當權者的女人會有什麼下場,老百姓還是清楚地。故而無緣道長說起來特意壓低聲音,易浩然用“那位”來指代。
無緣道長點了點頭。
“既然是她就好辦了。”易浩然道,“說起來,這一位並無名分,不妻不妾,非奴非婢,道長何須如此優崇於她?這梧州一城的老爺們知道了,豈不是要嗤笑!”
無緣有些吃驚:這話說得好生惡毒。若是換作他人,他要趕緊裝糊塗“送客”了。不過這位易先生背後是“善後局”的駱老爺――真髡手下的頭號紅人!且不說身份比這蔡蘭要尊貴,而且他的師爺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又想起這次來知會的人並不是澳洲人手下的什麼重要幹部,只不過是一個小吏並蔡蘭的“陪婦”,亦未要求關防。可見這真髡對她的寵愛已衰。
無緣是個玲瓏心肝的人,念頭轉得極快,當下笑道:“既然駱老爺的眷屬如此垂青小廟,小道也不能推辭。這樣,且定了東頭那間靜室如何?至於這素齋……”
“道長看了辦就是,不必節儉。”易浩然笑道,“駱老爺的眷屬也是明事理之人,斷然不會給道長爲難。”易浩然已經去過龍母廟的後院。知道其中的地形:正房三間是給蔡蘭她們的,無緣所說的東頭的靜室是三間廂房。環境幽靜隱蔽,是個私下說話的好地方。
“這個容易。”無緣道長滿口答應,“原本暑熱,來廟裡進香的內眷便不多。先生這麼說自然要盡心了辦纔是。”
到得七月初六這一日,天氣晴熱少雲。易浩然起了一個大早,盥洗完畢匆匆吃過早飯,便到街上的轎子行叫了兩頂竹絲涼轎,擡到院中等候。
他心中焦急,生怕錯過了蔡蘭,雖然明知時間還早依舊時不時的到內宅門口瞧一瞧。
這番焦急卻被阿純看了出來。“師爺,”他開玩笑道,“我看您老人家去龍母廟的心思比太太和姨娘還大!”
易浩然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辯白道:“哪裡,這天氣暑熱,我們早些出去,路上涼快。若是日頭上來了,一路走過去即蒸又曬。”
“老爺不必心焦。”阿純道,“太太和姨娘早起來了,剛纔已經送過早飯,如今大約在梳洗――大約要花不少時間。太太說了,如今我們家也算是半個縉紳門戶了,出門拜神是大事,不能太潦草了。”
隨着澳洲人在廣東高歌猛進,丁阿桃雖對丈夫把精力放在善後局頗有煩言,然而亦漸漸地覺得自己身份“不比尋常”。
駱陽明眼下是梧州城裡的“頭面人物”之一,不管是門第多麼顯赫的縉紳,哪怕家主爺跑了的,只要還有產業家眷留在梧州的,節時節日都少不得派人上門送一張名刺,一份水禮。這種尊崇是丁阿桃活了半輩子從沒享受過的。
出門進香,幾乎是當時女人唯一可以公開外出露面的機會,亦是大戶人家女子炫耀家世、門第和財富的機會。丁阿桃是小門小戶出身,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是米鋪老闆的娘子,在梧州城的商家中尚且算不上翹楚,所以這種事想也不敢想,出門燒香都是靜悄悄的。
所以這回她有心藉着這個機會顯擺一番。連阿純今日亦換上了一身青布短衫,連網巾都換上了全新得。
易浩然等了半個時辰,才見二人出來,從頭到腳都是新置辦的,不但用料考究,花樣亦屬華麗。對比平日裡的青衣淡妝,簡直是判若兩人。
阿純更是愣住了,脫口而出:
“太太,你一下子變得好漂亮!”
丁阿桃畢竟是小門戶出身,被這孩子誇讚,頓時雙頰飛紅,道:“既然要進香,少不得要做做場面。”
易浩然趕緊湊趣:“太太說得是!如今老爺身份尊貴,太太出門不能太寒酸了,掃了老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丁阿桃覺得這易師爺不但辦事能幹,說話也中聽,不由微微一笑,道:“今日要辛苦先生了。”
語調即緩又慢,透着股縉紳太太的從容不迫感來,和平日裡亦是不同。
易浩然忙道:“太太言重。”說着他躬身道:“轎子已在院中等候,請太太和姨娘上轎。”
二人上了轎子,易浩然在前引路,阿純在後面尾隨。說起來這駱家的後宅頗爲寒酸,除了個粗使的老媽,丁阿桃身邊再無其他奴婢,內宅的許多事情都是她和溫蘊二人親力親爲。所以這出行燒香的隊伍也只能從簡。只在米店裡叫了一個夥計,挑着供品的擔子隨行。
一行人出了宅門,一路桂江畔而來。丁阿桃平日裡極少出門,算起來一年也不過七八次。澳洲人攻佔梧州之後,她因爲擔心時局不穩,外出會惹來禍端,更是足不出戶。丈夫說澳洲人有治理之才,自己倒要好好看看這梧州的新景象。
透過涼轎窗上懸得細竹簾,只見外面街道平坦,整潔乾淨,的確與往日不同。街上行人不多,步履匆匆,各謀生計,並無什麼異樣。不過,這一路行來,卻不見乞丐流民――原來路上到處都是,如今卻是蹤影全無。
看來,澳洲人的確有些本事。丁阿桃心想,若是他們能在兩廣裂土稱王,自家丈夫跟隨他們,少不得也算是縉紳一流的人物了。若真象丈夫說得那樣,澳洲人要逐鹿中原,一統天下,那駱陽明就是從龍功臣,自己少不得有一個誥命……
然而憂慮又很快籠罩在她心裡,如今米鋪的生意不好,城裡的商戶都說生意難做,市井蕭條。她一路行來果然見店鋪雖都開着門,卻都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樣,即無客商來來往往,也沒有跑街先生四處招攬生意說合買賣……
再想到駱陽明這幾個月來幾乎不着家,她的情緒又低落下來。都說龍母最靈驗,只有求她保佑澳洲人多打勝仗,駱陽明也能附驥千里,掙一個好前程――最後,千萬不要富貴之後不認她這個糟糠之妻……
她一路胡思亂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轎子停了下來。傳來了易浩然的聲音:“太太,龍母廟到了。”
丁阿桃下得轎子,卻見已到龍母廟的臺階前。她雖在梧州住了幾年,去龍母廟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倒是溫蘊常去――她哥是碼頭上的搬運夫的把頭,亦是吃水上飯的人,對龍母的信仰比一般人要崇敬的多。
易浩然打發走了轎子,在前面引路。登上臺階便是一座石牌坊,正中是“赦封永寧夫人”幾個大字,丁阿桃聽人說過,這是本朝太祖所封。
過了牌坊,便是正殿。天氣炎熱,來龍母廟進香的人不多。然而丁阿桃一出現,便立刻吸引了不少視線,卻頗多困惑之色。丁阿桃驀地裡想起,她這身是富家太太的打扮,身邊卻沒有簇擁在旁邊的丫頭老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