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上……”錢太沖想起皇帝的囑咐。
“眼下運河冰封,待到春暖花開之日。開埠之事必有定論。”
夜鼓兩點,崇禎批覆完手裡的奏摺,又翻看了下通政司剛送來的奏本,十多本奏摺都有引黃,粗粗瀏覽並無太緊急的軍國大事。心中微微鬆了口氣。
不知是不是這些日子來他日以繼夜的禱告祖宗神靈有了效果,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幹清宮屏風上的三大患:東虜、髡賊、流寇都還算太平,沒有什麼再讓他震驚的壞消息傳來。
今日就早些安歇了。因爲身體太過勞累。皇帝並召嬪妃侍寢,直接回暖閣就寢。
晚間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隻猴子,在山崖之下哭啼,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引來羣猴相問,哭啼的猴仰指天上日月,憤怒的捶胸,羣猴想上天摸日月卻不能夠到,又見水中有日月,羣猴乘船撈月。
正忙着撈月,忽然又來了一羣猴子也要撈月。第一羣猴子不肯,三方混戰起來,打得不可開交。他在夢中看到後大笑,不料引來羣猴憤怒,一起向他撲來,他急忙喊左右侍衛護駕,卻無一人應承,眼瞅着就被逼到一棵老槐樹下。忽然湖面上來了個筏子,又是一羣猴竟也來趁隙撈月。三羣猴子正鬧得不可開交,卻見筏中猴內蹦出一個猴王,高大威猛,揮舞金箍棒打得另兩羣猴子吱吱亂叫。忽然這猴王朝着崇禎大喊吾乃孫悟空是也,區區凡人竟敢笑俺,吃俺老孫一棒。崇禎忽然被噩夢驚醒,嚇出一身冷汗,這才發現是一場夢。這夢境的日月,不問也只必是指大明。猴子乘船撈日月,想必是竊我大明河山。真是可笑,日月行與天,爾等猴子豈能染指。這羣猴子只不過白費心力罷了。這樣想着崇禎心意稍微平復了。
用過早膳,御前太監送來了“南洋水果”。翡翠的碟子裡盛放者黃橙橙的璧形圓形果肉,在這冬日灰冷陰暗的殿宇中顯得很是鮮豔可愛。
說是“南洋水果”,其實人人都知道這是從髡賊那裡買來的。這種無人認識的南洋奇珍裝在昂貴的玻璃瓶子裡,注滿了香甜的汁水,千里迢迢從南方運到京師,打開之後依舊保持着水果原本的清甜爽口,在冬日裡來上一口,實乃是人生的之高享受。
自然,昂貴的價格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這一碟子水果不過三四片,就要將近十兩銀子。
皇帝一直覺得這樣的享用太過奢侈,有心裁去這種享受,所以眼下皇帝享用的南洋水果都是由田貴妃家進奉來得――她家的南洋貨最多。
看到南洋水果便想到了髡賊,但是這會,皇帝對髡賊的恨意小了不少。一來髡賊有太多有用之物。眼前的南洋水果且不去說,各處督撫都在奏請朝廷准許購買“南洋槍炮”。登萊軍和廣寧軍中使用南洋槍炮,屢次挫敗東虜的進攻,雖說沒什麼振奮人心的“大捷”,但是總算不是動輒敗績,也能弄來十幾幾十個真虜的人頭了。
若真能與髡賊議和成功,不僅東南壓力可以減輕,或許還能從髡賊處搞到更多的槍炮子藥。按照“知髡”官員的說法,髡賊不分是非敵我,給錢就賣。
用過水果,皇帝在文華殿召見內閣閣老們,商議朝政。
崇禎十年的內閣是由溫體仁擔任首輔,閣僚如薛國觀、劉宇亮、張至發多是他的黨羽。堪稱是溫氏內閣。
溫體仁此人,在史書上名聲極壞,逢迎上意,排斥異己方面不遺餘力。但是他辦事能力強,尤其是刑名錢穀等實務,閣臣多隻能坐而論道,甚至有瞠目結舌,不知所謂的。他卻能循循道來。爲官清廉,即使是政敵也找不到這方面的把柄。在時局動盪,內憂外患的狀態下能應對處理各項繁瑣的政務,辦事能力可見一斑。故而崇禎朝號稱有五十多相,卻以溫體仁在位最長久,也最受皇帝的信任。
當然,這種信任還因爲了另外一種當今皇上十分喜愛的品質“慎獨”。
溫體仁當政的時候,始終能保讓皇帝相信自己“不結黨”。“黨爭”是皇帝最爲不喜之事,若是哪個官員涉嫌“結黨”,必然會引起皇帝的厭惡甚至罷斥。東林黨從崇禎初年的“衆正在朝”,不過幾年功夫便被排斥出權力核心,與皇帝的這一心態有莫大的關係。
不過,在明末的朝局中,閣臣若是無黨,連這個位置都坐不住。溫體仁不但有黨羽,而且整個內閣基本都在他的黨羽把持之下,而皇帝卻渾然未絕,猶自以爲他是“孤忠”。
中午的陽光難得照進文華殿,投射到殿宇的盤龍柱上,使得盤踞柱上的金翅雕龍,顯得展翅欲飛。
冬季的召對並不安排在空曠高大的正殿中議事,而是在東暖閣中。
溫體仁是閣臣中最後一個來到暖閣的,他來得遲並非彰顯自己的首輔地位,更多還是要表現自己不與人私議的“慎獨”之態。
閣僚們一般總是六七個人,但是召對之時並不全數到場。不過自嘉靖以後內閣首輔權柄最重,票擬之權基本由其把持,只要首輔到場,政務也就能辦理了。
他來到暖閣中,與閣僚們見過禮,便在暖閣中端坐,閉目不語。
雖然太監們都在外頭當值,但是皇帝知道他們在暖閣中的一舉一動,連說了什麼都一清二楚。故而他乾脆閉口不言,一來表示他與閣僚們沒有私交,二來也避免禍從口出,講了什麼“不應”之語――當初他就是抓住了周延儒的一句無心之言把將其趕出內閣的;三來也把今日召對的內容先在腹中再過一遍。
皇帝召見閣臣具體談什麼並不一定,但多是最近的重要政務,有些雖是積年的往事,之前也會有舊事重提的徵兆。都要預先做好腹稿,皇帝一旦諮詢便要有處置的方案――還得符合皇上的心思。這裡頭就得有揣摸的功夫了。
若說這幾年的重要政務,不外乎皇上最爲揪心的三大寇和綿延不絕的天災了,但這並不是溫體仁關心的事情。因爲這些事雖然重要,都有往年舊例可以用。照章辦事票擬處理並不會出什麼差池。至於下頭處置的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眼下最關心的並非軍國大事,而是復社。
東林和復社是溫體仁的死對頭。尤其是他構陷錢龍錫,罷斥錢謙益、周延儒之後,與東林、復社已勢同水火。
從去年他就得到了消息,復社正在暗中運動,讓周延儒出山入閣。
周延儒此人當初是他的盟友。兩人一起合夥扳倒了錢謙益。只不過後來爲爭首輔之位,才反目爲仇。如今他要藉助東林和復社的力量重歸,是溫體仁眼下最大的危機。
此人一旦回朝入閣,在朝內就會迅速凝聚成一個強有力的反溫集團。溫體仁深知自己這些年在朝中得罪人甚多,只要有人出頭,必然有人羣起而攻之。何況他背後還站着朝野內的兩大政治勢力。
周延儒此人並非東林黨成員,和東林黨的淵源卻甚深,他是東林黨黨魁葉向高的門生。雖說因爲錢謙益得罪過東林,但是他入閣主政後阻止了崇禎啓用被閹黨逆案牽連的王之臣等人,並利用自己主持會試的機會大肆提攜東林黨和復社中人――包括“婁東二張”中的通天教主張溥。
失勢返鄉後的周延儒看似過着寄居山水,退居林下的隱退生活,實則和與東林黨和復社的關係更加親密了。這也就是東林黨和復社之所以極力促成周延儒復起的原因,因爲周延儒雖非東林,卻勝似東林,而且他彈劾過東林黨的重要成員錢謙益和錢龍錫更具有迷惑性,可以輕易獲得崇禎的信任。
“這通天教主手段還真是厲害!”溫體仁暗想。東林黨他倒不是太在意,因爲經過崇禎初年的幾樁大事,尤其是袁崇煥事件之後,皇帝對“結黨”十分犯忌,對東林黨人更是有了很大的戒心,有意識的排斥東林黨進入權力的核心。但是,素有“小東林”之稱的“復社”卻因爲周延儒主政的幾年的刻意提攜,漸漸成了氣候,如今儼然是朝堂上一股強大的勢力。雖說他們還沒有代言人進入中樞,但是勢力已經遍佈京師和地方。
張溥謀劃周延儒復起,野心之大,不言而喻。而且由他穿針引線,連當初周延儒得罪過錢謙益如今也加入了這個復起的謀劃之中,自然這種支持不是沒有代價的,很可能周延儒已經承諾了一旦復起將幫助其重回朝廷――搞不好還要二次入閣。
比起多少有些聲名狼藉的周延儒,錢謙益的威脅要大得多,他的名氣比周延儒好得多,還是文壇大家,東林首腦之一。一旦復起,必然會聯合周延儒對付自己,要知道當初自己可是企圖置他於死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