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進得城來,縣城裡倒沒有什麼澳洲人的痕跡,不過,仔細看也能看到澳洲人的手筆:比如這新近鋪設平整的大街,兩邊還在開挖的排水溝渠。
李洛由比較意外的是這裡街道的乾淨程度,不但沒有積水泥潭,也沒有隨地亂拋的垃圾,連牆角必有的屎尿也全無蹤影――這些就算是在廣州城裡也是少不了點綴。更遑論臨高這樣的偏僻小縣了。
沿街鋪戶極少,幾間雜貨鋪、茶館之類。店鋪不大,門面還算整齊乾淨。李洛由看得出這些房屋最近都修繕過,牆不但刷過,還補過磚瓦。
縣城顯得很冷清不過氣氛還是算平靜詳和。李洛由暗想:這臨高的縣太爺是如何與澳洲人相處得?難不成真是縮在縣衙裡裝聾作啞?這份涵養功夫倒是好得很!
臨高縣城卑小,走不過二三百步,轎子轉入橫街,就到了潤世堂的門臉上了。轎子沒從大門進去,而是轉過彎從角門擡了進了,直到了住宅的二廳上。早有管事的帶着僕人過來迎接了。
抽出轎槓,去掉扶手板,掃葉趕緊上前幾步打起轎簾。
“請老爺安。”迎接的管家帶着傭人們立刻磕下頭去。
李洛由見潤世堂頗有規模,僕人行事也有大家風範,心裡舒坦了幾分。澳洲人手下那副毫無尊卑的樣子讓他看了很是厭煩。
李洛由的到來已經由劉三彙報到執委會。這個商人的基本情況自從劉三去過佛山之後就登上了情報部門的檔案,隨後又因爲他在廣東的大規模收購生鐵而被提升了資料等級。不過李洛由的資料還是相當的簡單。穿越集團在大陸上除了廣州、雷州兩站之外並無其他情報來源。
對外情報局成立之後,對情報委員會時代建立的重要土著人物檔案進行了一次補充調查,李洛由也名列其中。廣州站從各個公開渠道蒐集了許多他的材料,漸漸的這個人物的具體輪廓清晰起來。
對外情報局並不知道李洛由和後金的關係深到何種程度,但是起碼知道他和後金控制區有貿易關係的,而且這個關係不會太淺。
“諸位請想想看,這個李洛由賣的是什麼?”於鄂水說,“是遼東貨。而且尤其以人蔘爲主。能販賣人蔘的人,在後金政權裡是絕對說得上話的人。”
後金自努爾哈赤起兵之後對人蔘這種藥材極其重視,還專門設置“沃爾霍達章京”,專管人蔘採集、保管和銷售――這是他們向關內購買各種物資的最主要外銷品,其重要程度不亞於石油對於海灣國家的意義。
李洛由能夠運銷人蔘,不僅要在後金有一定的人脈關係,在遼東各邊鎮必然也有和當地將門有勾結。否則在朝廷禁絕遼東貿易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把貨物千里迢迢的來回運輸的。
換而言之,如果能得到李洛由的合作,就等於打通了海南-遼東的交通線。貿易和情報網絡可以就此展開。
而李洛由並非僅僅是一個跑遼東的冒險商人而已,他還擁有許多關內的商業網絡。穿越集團大可利用他的關係把情報和商業網絡鋪設出去。
過去穿越集團一直沒有拓展大陸上的網絡,人手緊張固然是一個方面,當地無人接應,人生地不熟也是個問題。古代的地方社會是相當封閉的,外人要在某個地方打開局面沒有當地關係的引薦和保護是很難成事的。高舉的勢力雖大,出了廣東只有在京師還能吃得開,其他地方就不值一提了。
京師他們不急着去,但是江南卻是穿越集團急於要滲透的地區。在穿越集團未來的佈局中,江南將是他們的主要商品銷售地和物資採購地。
特別是江南的稻穀、布匹、絲綢都是穿越集團垂涎的貿易商品,而此地繁盛的商業更是爲穿越集團的金融業提供了一個最好的市場。
於是李洛由還在佛山等待上路的時候,臨高的各個部門就已經爲此運轉起來了。
雖然大家對李洛由的來意還不太瞭解,但是此人到臨高來得目的顯然是爲了做生意。而最有可能做成的生意就是武器軍火。
對外情報局已經掌握了李洛由在廣東活動總督和巡撫衙門,希望爲官府鑄造大炮的情況,他到臨高來很可能是出於類似的目的,畢竟穿越衆是以“火器犀利”而著稱的。
但是對出口武器這件事,穿越集團內部並不熱衷。軍火買賣雖然是最賺錢的買賣,消耗的卻是穿越集團的“戰略物資”:金屬和煤炭。在這二者存量均不充裕的情況下還要大量出口是很難接受的。
至於武器的代差和被大明或者後金仿製的可能性上,工業部門認爲倒是不必太擔心。以臨高製造的武器的水平來說,要靠純手工製造來仿製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多仿製的摸樣結構一樣,但是在材料性能和加工水平上的差距足以使仿製品的性能劣化到很低的地步。
最後決定,先不提武器的事情,而是嘗試將其他工業品銷售給他。通過他的渠道分銷到全國各地和遼東。有錢賺得事情,李洛由總不見得會拒絕。特別是穿越集團還指望通過他的商業網絡將自己的金融產品:德隆銀行匯票推廣到各主要城市,等待時機成熟之後再將穿越集團的貨幣輸出,這一切都取決於李洛由對穿越集團的印象。爲此專門成立了一個工作小組來負責應對他。由情報、政保、貿易和行政部門的抽調人員臨時組成。對李洛由的工作被命名爲“柳工作”
“柳工作”的負責人選定了劉三。李洛由是通過楊潤開堂-潤世堂的線到臨高來的。劉三既是元老又是潤世堂的股東和楊世祥的義弟,而且還曾和李洛由有過一面之緣。無論是從道理還是情面上來說,由他出面接觸都是最合適最方面的。
劉三得到了全部關於李洛由的情報資料。爲了不至於讓義兄過於緊張,“柳工作”的事情沒有向他透露。劉三認爲還是儘量自然的發生接觸比較好,最好是對方先開口,這樣在談判中才能取得一定的主動性。
楊世祥已在花廳的滴水檐前等候,兩人見面之後自然先是一番禮數,說幾句“久仰”“慕名”的客套話。李洛由不免又恭維了他幾句“重振家業”之類的話。這是楊世祥最爲得意的事情,被人一恭維自然是被撓到了癢處。他原對這位由堂兄介紹來的商人有些好奇:堂兄在信中只說來人對“澳洲人”非常好奇,希望到臨高觀光一番,順便看看有沒有和澳洲人做生意的可能性。
雖然堂兄信中語甚不詳,但是楊世祥知道以堂兄的爲人是不會爲一個普通的商人來專門給自己寫信。這個人肯定非常的要緊,鬧不好還是官府的人。
楊世祥見此人大約四十上下的年齡,中等身材,長臉短鬚,頗有面團團富家翁的神韻。仔細看來眼神頗爲凌厲,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
然而一見之下卻有面熟之感,似乎在哪裡見過。不由得心中暗暗疑惑,見傭人已經奉過茶水,又問:“給猶老爺安排的客房可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猶老爺住東客院裡。”管家趕緊回答,“那位紅毛老爺怎麼安排?還請老爺示下。”
“先請他到東客院歇息。”楊世祥從來信中早就知道要來這麼一位紅毛商人。
東客院是潤世堂新近擴建的,自從潤世堂發達起來,來往的客商和同業日漸增多。原先的客院不夠用了,又新建了這一座,專門是接待貴客用的。五開間帶前後廂房,足夠容納李洛由一行人了。陳設用具一概不少。
李洛由帶來的箱籠行李,由掃葉逐件清點送到客院中,自有人安排開。李洛由另帶了四色佛山的土特產作爲見面禮。
禮物不算很重,以示朋友之交,也不輕,畢竟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叨擾對方。
“猶大掌櫃禮重了。”楊世祥有些忐忑,以雙方的交情來說,這份禮物着實豐厚了些。
“不妨事,少不得還要楊掌櫃多多照應。”李洛由見花廳上不相干的人相繼退去,只留下自己和對方的貼身小廝,這纔開口道:
“我不姓猶。”其實這位掌櫃還劉三他是見過面的――雖說當時是一面之緣,自己的真實身份也無需向他們保密,“鄙姓李,廣州的遼海行就是憋人的產業。”
“原來是李大掌櫃!失敬!失敬!”楊世祥大感意外,他一下全想了起來。這位李大掌櫃不就是當初自己和義弟一起去佛山時,在堂兄的宴席上見過的大商人麼?!
這位大商人的來頭過去他不甚關心,隨着潤世堂在廣東藥商界的地位日漸上升。這位藥商界舉足輕重的李掌櫃也略知一二了。此人在廣東商界是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少年時在澳門當過佛郎機人的跑腿小廝,學得一口流利佛郎機話。後來去了遼東經營家族產業;廣寧撤鎮,他從廣寧逃回的時候,一路顛沛流離,幾乎喪命。李家在遼東百年的產業一朝殆盡,回到關內靠着留存在京師的一點產業再下廣東經營洋莊生意,不到十年功夫便已家勢復振。成了廣東地面上赫赫有名的大商人。
李洛由經營遼東貨物,在廣東商界是公開的秘密,官場上自然也不會不知道。若是光有錢,沒有點背景手段是不可能安安穩穩當他的富家翁的。
“我此次來,是有幾件事情想請託。”李洛由開門見山,毫不隱晦來意。
“好說好說。”楊世祥深沉的點點頭。這位廣東商界的李大掌櫃化名而來,必然是要要緊的事情。而這事情多半是牽扯到澳洲人頭上的。如此倒不能不慎重。
慎重小心之餘,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自己原本守着這家半死不活的小藥鋪,哪裡會有李洛由這樣的大人物來登門拜訪的殊榮!
但是此人忽然孤身犯險到臨高來拜訪自己,要和自己談得事情也絕非小事。
“我想和澳洲人見一見,還想煩請楊掌櫃居中牽線搭橋。”
楊世祥大感躊躇,這事並不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臨高的澳洲人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到底要見哪個?如果要見大頭目,比如“文總”或者“馬公”,自己的義弟說話是不是管用都未可知。
“盡力而爲。”楊世祥點頭,他決定暫時不把劉三的真實身份告訴他。先和劉三商量一下再做定奪。
當天晚上,他就叫人把劉三請來了,將李洛由的要求轉告他。
“愚兄不敢先答應他,也沒說你就是澳洲人。此事事關重大,不可不慎。”他特意提醒劉三,李洛由很可能是官府要派人來探聽臨高的虛實。亦有可能代表官府來商談什麼。
“那次在佛山與李洛由初次相遇的宴集,就有官面上的人在場。”
劉三當然知道這事,不僅知道,而且他還知道這個官面上的人是錦衣衛的試百戶。不過這話不必對義兄說,說了徒然讓他害怕。
“大哥見教得是,”劉三說,“他既然要見我們,你許他就是。”
“愚兄不知道你們澳洲人中的階級位次,不知道這位李老爺要見什麼樣的人?他若是要見你們的大頭目如何?”
“此事由我來應付就是。”劉三說,“他要見文總的話,我代爲轉達就是,見於不見是另外一回事。”
“好。”楊世祥點點頭,又說:“賢弟還是通知貴衆想個應對之策來。”楊世祥警告他,“你們這樣在這裡築城練兵,朝廷遲早要管得。萬一大兵一到,不免生靈塗炭,還是要早作打算。”
劉三卻並不在意,只關照他好好招待這位貴客就是。至於他劉三,最近要常在潤世堂了,爲了辦事方便,希望他撥出一間出入方便又不惹人注意的院子供他使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