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條琉璃看了一眼吉原直人,反問道:“你瞭解我的工作嗎?”
吉原直人有些疑惑地答道:“刑警嗎?算是瞭解一些吧,怎麼了?”
西九條琉璃淡淡說道:“我的工作是重案刑警!吉原桑,我工作中會遇到什麼你該很清楚。Q暴、殺人、碎屍、剝皮、變態殺人狂、邪教分子……這些說起來只是一些簡單的詞彙,甚至很多人聽了都會有獵奇感,但當你真正站在了現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着這些東西,你會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對人性很失望!”
西九條琉璃又小小喝了一口酒,“大多數人是無法理解這種感受的,有位我很喜歡的推理小說女作家,爲了突破自我,花了三年之久還原了兩宗連環罪案的全過程,你知道她最後怎麼樣了嗎?”
“怎麼樣了?”吉原直人遲疑着問道,覺得八成不是好消息。
“她得了神經衰弱,代入了受害者的心理,同理心讓她日日夜夜受着折磨,再也無法閉眼入睡,最後割腕自殺了。”西九條琉璃回答得很平淡,“吉原桑,當你長久凝視過黑暗,眼睛便再也無法望向光明瞭。我不想像她那樣,所以……我會爲自己找一點心靈寄託!我喜歡孩子,我喜歡看孩子單純的笑。他們身上沒有那麼多人性的缺點,不會殘暴,不會從別人的痛苦中汲取快樂,可以讓人對這個世界的未來還能抱有希望!”
最後,她將酒一飲而盡,平靜的望着吉原直人說道:“我說的這些別人可能聽不懂,但吉原桑你可以。你身上的味道騙不了我!在糞坑裡滾過了,就算換上了名牌噴上了香水,但身上的味道……!吉原桑,我不止關心星野這一個孩子,任何孩子我遇到了我都會關心!這就是我的答案,你還滿意嗎,吉原桑?”
吉原直人默默點頭:“我滿意,西九條警部。”
西九條琉璃這女人說話很難聽,但讓人聽了卻心中切切,有些感同身受,無法反駁。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也接受了自己的黑歷史,也自暴自棄認爲自己這輩子也就是這熊樣了,不再想着去改變。
只是誰不想沐浴在陽光之下平靜的生活呢?人有時候是沒有選擇的,或者當你明白你最想要什麼時,已經晚了!這世上若是有後悔藥,買的人早就打破頭了。
此時他面對着西九條琉璃的諷刺也好,坦露心聲也罷,只覺得如坐鍼氈,在氣勢上天然就矮了一頭。
不過……雖然西九條琉璃是官他是賊,身份天然敵對,但聽完了她的這一席話,他還是忍不住對西九條琉璃升起了一股見到了同類的喜悅——他在很多事上也有過同樣的感受,於是輕聲規勸起來:“西九條警部,我看你家庭條件很不錯……如果工作成爲了負擔,你完全可以不幹的,你就算不當警察,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吧?”
東瀛“努力無用論”十分流行——出生時的階層已經決定了人一生的命運,努不努力一個鳥樣——這理論造就了大批宅男宅女,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十分符合東瀛目前階層固化嚴重的現狀。
政客的孩子中必然有個政客,高官的孩子中必然也會有個高官,將軍的孩子中也會出個將軍,財團的繼承人中必然有個商業奇才,小商販的兒子將來也會賣菜,上班族的孩子未來也會朝九晚五……不,晚十。
在吉原直人看來,西九條琉璃的出身階層就決定了她想過上舒服的生活一點也不難,而且從以往來看,她也不是個古板的人,也不太像是那種渾身冒着刺眼金光的“正義大俠”,一天不鏟奸除惡就要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完全可以離開噁心的環境,只要有能力有條件,那當個畫家、音樂家、評論家之類不是更好?
“確實!”西九條琉璃似乎越說談性越濃了,“很多人和你有一樣的看法,但人活在世上不得自由,我母親比較任性,私奔嫁給了我父親,後來與我外公外婆和好的條件就是我——那時我還沒出生——我將來也要從警,繼承外公這一脈的家業。”
她語氣中有着對母親淡淡的不滿,“她追求了自由,代價就是我的不自由。不過這也沒什麼,我從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從沒有缺過錢花,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要買什麼就買什麼,出入有車,住大房子,過得比大多數人好很多。當然,我成年了也可以反抗,不過我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奢華生活,外公外婆也都是真心關心我,我不想變成我母親那樣的人——享受了卻不肯承擔家族責任。我必須對麻衣家有所回報,成爲麻衣家未來支柱之一,外公畢生積累的資源必須有人繼承。”
“原來如此。”吉原直人默默點頭,拿掉了西九條琉璃手中的啤酒杯,招手給她要了一瓶芋頭燒。別人的家務事,又涉及到了父母,他就不方便咧着個大嘴胡亂發表意見了,“喝這個吧,啤酒喝多了脹氣。”
他話音剛落,西九條琉璃就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西九條琉璃抿了抿嘴劍眉微揚,但沒吭聲,輕輕捏了捏裝芋頭燒的小燒酒壺,只覺得暖暖的十分舒服,態度略有些好轉,輕聲問道:“冬天喝芋頭燒嗎?”
吉原直人笑眯眯的說道:“冬天都能喝生啤了,溫溫的芋頭燒有什麼不能喝的?這個熱了養胃,不加冰味道也說得過去,嚐嚐吧!”
西九條琉璃倒了一小杯一口悶下去,初入嘴甘甜,但很快一絲辛辣在口腔裡擴散開來,接着一道熱線進了胃,瞬間整個身體都熱乎起來。
她忍受着口腔裡的辛辣感,半晌後吐出了一口濁氣,瞬間好像心中的煩燥也都隨之而去了。
她忍不住又倒了一杯,問道:“似乎和我以前喝過的不一樣。”
吉原直人以爲她不滿意,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乾了,咂巴咂巴了嘴笑道:“你大概以前喝的是高檔小燒,這個劣了一些……不過在這種地方便宜纔是硬道理,不能講究太多。”
西九條琉璃自斟自飲,呵着酒氣,淡淡笑道:“我覺得還不錯,比以前喝的有味道。”
吉原直人精神一振,笑着說:“是吧?這芋頭燒的芋頭其實指的是紅薯,用來釀酒還是不錯的。可惜鹿兒島(高檔小燒產地)太講究精工細作,反而失了燒酒的本質——進了肚子燒不起來,那你叫什麼燒酒?要甘甜我喝糖水好了!都說這種芋頭燒精選陳釀味道好,用雪莉酒桶裝了會神似威士忌,但我嘗過後還是覺得這種雜釀好,比那個有勁!”
最後他樂呵呵地說:“酒這東西,有勁才能解憂,沒勁的只能消遣。”
西九條琉璃沉默了一會兒,仰頭又是一杯,淡淡同意道:“你說得對,喝了酒心裡確實舒服了一些……難怪那麼多人愛喝酒。”
吉原直人看了她一眼,又給她滿上,笑問道:“舒服就好,連環綁架案遇到問題了?”
西九條琉璃神情猛然一緊,劍眉一揚,轉頭瞧向吉原直人,目光銳利如劍。
吉原直人一攤手:“別這樣看我,這不難猜!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好幾次了,而且那些案子電視上天天吵,我看個電影冷不丁下面都要出行字幕的,想猜不到都難。”
西九條琉璃緩緩收回了目光,表情略有些歉意,自嘲道:“沒錯,現在東京不知道這幾件案子的大概只有死人了。”
“方便說說嗎?這案子是怎麼回事,我看電視上像說傳奇故事一樣!”吉原直人確實有些好奇,最近狼人大戰吸血鬼、黑暗議會復甦之類的話題都冒出來了。
西九條琉璃輕搖了搖頭,“不方便。”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心煩並不是因爲案子,是因爲……下午家裡長輩打電話來要求我退出這個案子,而且已經給我找好了理由了。”
這只是她的私事,不涉及案情保密,她倒是不介意和吉原直人說說,至於吉原直人想利用這個坑她,她是不怕的。
“你還是想查這個案子?”
“當然,我不喜歡做事有頭無尾,而且我也不想認輸……只是這案子現在就是個爛泥坑,家裡也是擔心我。”她說完輕輕一笑,“我將來可是註定要成爲警視廳高級官員的人,履歷上留下污點可不行。”
西九條琉璃倒是誠實,也不怕吉原直人因爲她是官三代而敵視她。
吉原直人看着她想了想,也誠實說道:“這種事我不懂,就不給你建議了……來,咱們接着喝,喝好了睡一覺,明天再決定也不晚。”
“乾杯!”西九條琉璃舉起小酒杯和他輕輕一碰,連飲數杯,有些醉眼朦朧了。她用手支着頭,歪在吧檯上笑着說道:“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和你較量一下,今天約你來喝酒,本來打算等你送我回去時在道場裡揍你一頓的。”
吉原直人也有三分酒意了,叼着一根雞翅含糊地問道:“爲什麼?因爲我一直沒還錢嗎?”
西九條琉璃失笑出聲,搖頭道:“你願意做生意是好事,那錢還不還的我不在意……”她挑了挑眉,“偷點稅做做假帳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在經濟科!”
開完了玩笑,她上下打量了吉原直人幾眼,又笑道:“只是見獵心喜,現在很少見到有你這種身手的人了。”
吉原直人也忍不住笑了:“那過會兒你喝醉了我也不送你回去,我不打架的。”
“我也不打架,所以……也就只能我們這樣的人之間打一打了。你也吃過很多苦頭吧,難道不想全力試一次?”
“不想!”吉原直人直接搖頭拒絕了,“打架沒什麼意思,你心裡煩想打人我陪不了,但喝酒一樣能解心煩,這個我陪得了!來,再來一杯。”
“好!”
兩個人一杯一杯喝着,吉原直人撿了些不太黃的段子隨口講一講,將西九條琉璃硬是逗出了幾分笑意,又連連要酒,將私房錢揮霍一空。
正喝得高興,吉原直人電話響了。他隨手接起來只聽裡面傳來戶布織焦急的聲音:“會長,您現在在哪裡?”戶布織等不到人,又見正下雪,十分擔心這會長被車軋死了。
吉原直人一愣,這喝得高興把這貨給忘了,連忙捂住話筒小聲道:“對不起,遇到一位熟人,說了幾句話。”
西九條琉璃看了他一眼,淡笑着問道:“女朋友?”
吉原直人擺了擺手,應付了戶布織幾句掛了電話,剛一擡頭就看到西九條琉璃正在伸懶腰,將美好曼妙的身段展露無疑。
伸完了懶腰的西九條琉璃表情開始慢慢恢復正常——沒表情——輕聲說道:“我該走了,吉原桑,不能再耽誤你的時間了。”
吉原直人一笑說道:“沒耽擱,不過確實也喝了不少了,該回去了。”
西九條琉璃點了點頭,當先向外走去,但她不是習慣飲酒的人,這突然喝了不少腳步有些發飄,一邁步子身子晃了一晃。
吉原直人本能伸手相扶,剛搭上西九條琉璃手臂就覺不對——對方的手臂一瞬間變得像是蛇一樣軟若無骨,直接絞着向自己手臂纏來。
他驚訝之下肌肉自然反應,襯衫領口的扣子直接崩飛,手臂一壓就想把西九條琉璃壓到吧檯上,而西九條琉璃猛然醒悟,換了發力方式,把他人向外一推。
兩個人一觸即分,各退了一步,默而無語。
西九條琉璃低了頭,說道:“抱歉,吉原桑,我失態了。”
吉原直人也有些尷尬,說道:“不,不,是我的錯。”他不該伸手相扶的,不扶依西九條琉璃的身手也不可能摔個跟頭。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道歉,又對視了片刻,都失笑出聲。西九條琉璃仔細看了他一眼,說道:“北川沒說錯,吉原桑確實是位好酒友!那麼……再見了,酒友!”
吉原直人也笑着道別:“再見!”
西九條琉璃轉身便走,踏着步子,身上的迷茫煩燥之氣幾乎不見了,氣場又慢慢凌厲起來——她沒回頭,就這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