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我體內魔氣恢復得差不多了,甚至還有盈餘。儘管被重傷,但魔種好像被開發了一些,感覺魔力又有了提升,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準備好了嗎?”顏妤問我。
我換上新的夜行衣,蒙上面紗,朝她點了點頭。
顏妤吩咐梅進門,而自己則推開房門,準備下樓。
“顏妤,不用親自招待那位神秘的姑娘了?”
出門便被攔住,來人是環香。
環香自持貌美,向來囂張跋扈,對比自己更美的顏妤不屑且敵視,要知道,以顏妤那相貌,縱觀這整個煙柳巷,也找不出能與之比肩的。
我還記得,當初這個狠戾的女人一臉同情地對我說着可惜可惜,轉身笑着將酒傾倒在我受傷的臉上,看着我痛苦猙獰,她笑得那般如沐春風。
顏妤看着眼前出現粉妝玉砌的漂亮臉蛋,不由譏諷道:“環香,你很閒麼。”
環香一身嫩黃的衣襟大開,露出雪白香肩。夜晚寒氣逼人,她竟絲毫不怕凍的模樣。
她纖細的手臂環住半身,眼波流轉:“是啊,你要去做甚?”
顏妤沒有理會她,直接無視着越過她,下了樓。
環香看着顏妤的背影,美麗的臉上勾出笑容,隨後迷人的雙眼落在對面二樓圍欄處。
哪裡有個粉色團簇的人影。
她見環香看過來,也沒躲避,雙手輕倚欄杆上,然後咧嘴笑開,朝着她揮手示意。
環香嗤笑着收回目光,揚着柳腰轉身進了房間。
粉色人影看着環香從視線中消失,她也轉身,來到一處拐角,她手指輕勾,一個小廝打扮的人恭敬地湊了過來。
她悄聲說了些什麼,小廝應聲退下。
這一切我都在屋樑暗處看得明明白白。
環香攔了下顏妤看似並無後續舉動。那個粉衣正是瀟瀟,她又讓那小廝做些什麼呢?
我一個閃身,出了春招樓。
清池院說白了就是春招樓後院,顏妤作爲這裡的花娘,斷不可能會被允許獨自一個人離開春招樓。現在的時辰又是春招樓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辰,而顏妤早就用我這個擋箭牌推脫了大把瑣事,這才能夠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去走這麼一趟。
繞過歡聲笑語的大廳,進入清池院內,燈火闌珊。
夜風刺骨,顏妤裹緊外襖,輕叩房門,靜靜在門口等待着。
不過一會兒,門吱嘎一聲便打開了一條縫。
開門的正是月娘。微開的門裡,她外披着棕色絨衣,右手持一盞油燈,左手拿着一個白色帕子捂在口上,不間斷咳嗽着。
火光襯着她白色憔悴的面龐,顯得有些可怖。
“顏妤,居然是你。這個時間點你來做什麼?”
顏妤乖巧客氣道:“聽說您病情又嚴重了,來看看您。”
月娘自是不信的,怪聲笑了聲,但她推開了門,嘶啞着聲音道:“進來吧。”
顏妤微怔目,然後露出笑容,應聲進入。
月娘點燃了桌上燈油,燭光瞬間將屋內點亮。
房內滿滿的中藥味,什麼像樣的傢俱都未置辦,一片空曠而整潔。
“愣在那裡幹什麼,關門。”
月娘輕聲呵斥聲驚醒顏妤,顏妤忙點頭關上門隨着月娘坐下。
月娘咳嗽幾聲,倒了一杯水,眼神直直看向顏妤。
“說吧,來見我是什麼原因?”
顏妤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月娘則嘶啞着聲音打斷她,自顧自猜測道:“可是爲了那易主典?”
顏妤愣了愣,想着還是先順着她的話接下去。
她道:“月娘不愧是曾經春招樓的管事,將我們一衆花娘都猜得徹底。”
月娘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失望之味兒,嘴上卻是附和道:“那是,身爲女子,卻是該盼着。”
隨即她話鋒一轉:“不過我並不能幫什麼忙。你找我怕是找錯人了,沒什麼事,你該走了。”
見月娘大有一言不合要下逐客令的架勢,顏妤忙說道:“那不一定,只是月娘不願真心告知罷了。”
月娘邊咳嗽着邊笑出聲:“是嗎?你又知道什麼了?”
顏妤站起身來,環視着房屋邊走邊說道:“剛進來我便覺着有些奇怪,月娘你這麼愛美奢靡的人,怎麼會因爲生病舍去舊日專門定製的房間,搬到這麼一個極致簡樸的房間?反常必有妖,月娘怕是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計劃吧。剛剛你見我也明顯話裡有話,不是因爲易主典,而是因爲別的什麼嗎?月娘,你在等誰?”
月娘神色沉沉,慍怒道:“別冠冕堂皇說些不着邊際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顏妤巧笑倩兮:“來向月娘解惑。”
月娘哼笑一聲:“那你能給我什麼?”
顏妤忙接口道:“那要看月娘你要什麼?”
月娘對上顏妤的眼,轉而有些落寞,她嘶啞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在等人。可你不是我等的那個。我沒什麼好說的,你走吧。”
顏妤一時間不知如何,月娘張口閉口讓她走人,她如何能照做?
就在她兩僵持不下,我突然出現在燭火之下,這一下把屋子裡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昏黃的燭光映襯着我。
“你在等誰?”
月娘的神色驚恐又欣慰,複雜得我全然不懂。她是認出我?還是把我當作他人?若是等我又爲了什麼呢?
在種種猜測與不安下,我揭開了面紗看向她:“等我麼?”
“真是你!你真的回來了?”
反覆確認了我,月娘一下站了起來,表情扭曲,一時笑,一時哭。雙手捂住口不停咳嗽着,目光卻緊緊鎖定我。
顏妤忙扯住我我,小聲喊道:“任柯你幹什麼?你不知道有人在外面盯着嗎?”
月娘目光呆滯了一會兒,喃喃重複着這個名字:“任柯,任柯……”
我自是沒有錯過月娘的表情,警覺地問她:“你知道這個名字?你知道我會回來?你在等我回來?爲什麼?”
我們之間交集不多也不少,記憶中她總是冷漠的樣子,唯有對錢財積極得很,喜歡把將各種綾羅綢緞堆砌於身。除此以外,未見她對我有哪般關切,爲何現在這般模樣。
顏妤在一旁看着各懷心事的我們,無奈地檢查着所有門窗,然後關得死死的。
月娘緩了一陣咳嗽,抿了一口水,扶着桌子說道:“從你被那個妖女帶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我也知道你回來找的一定是我,誰叫是我從那人手裡接過的你呢。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那人是誰?她指的是那個獵戶麼?爲什麼提到那個人時,她語氣有着一瞬的溫柔?
我問:“你一直在等?”
月娘點頭,語氣裡道不盡的傷懷:“等到他們都走了,等到我也病入膏肓……我以爲可能等不到的時候,你還是來了……這是天道給我的機會,讓我少一些遺憾吧……任柯這個名字,你居然記起來了?那個女人把你託付給我們,除了留下一堆銀子,也只留了這一個名字罷了。”
我越聽越心驚,越聽越被寒意包裹。我不明白她話裡的他們是誰,不明白那個女人是誰。更不明白她話裡的託付,若是託付,我又怎會出現在春招樓裡?我記憶中的獵戶難道是假的嗎?
月娘見我怔默不語,眼神起了憐憫:“看來你不知道,我以爲你記起來了。那個獵戶曾是我丈夫。爲了我們苦命的兒子,先是出賣了我,再就是你。”
不知怎麼,聽得她話我鼻頭一酸,情緒忽得激動起來,再也忍不住一股悲愴上前揪住她,質問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你給我說清楚。”
月娘眼神逐漸恍惚,似是回憶,痛苦而又哀怨。
她嘶啞講道:“十年前,那個女人帶着她的一兒一女,來到我們鎮上。當時我們兒子還沒染上那惡疾,一家說不盡的幸福圓滿,啊……
有一天,那女人突然找上我們,把睡着的你託付給我們,說等你醒了,你會忘記一切,會認我們當父母。她給了我們一大筆錢,讓我們好好照顧你,然後她留了你一個名字,帶着她兒子離開了,再也沒了音訊。
我們以爲你只是睡着了,第二天便會醒,沒想到你就那樣睡了將近兩年。
她走後沒過一年,我們村子漸起瘟疫。我們慌忙逃離了那兒,來到煙柳巷。也就是因爲那個時候,我們的兒子染上了病,我們花光了所有的錢財啊,我們沒有辦法……就那樣,我被迫進了春招樓,爲了賺更多錢,我拼命工作,我拼命爬上了管事之位,即使這樣,錢依舊不夠……我沒想到,一年後你醒了,同樣在這裡,我丈夫把醒了的你帶到我的面前……”
月娘的講述已至結尾,我聽着那陌生的故事,記憶深處有一種痛好似被喚起。
爲什麼會這樣,我抹掉臉上的淚。我不過被甩下了,睡了兩年,又被賣了而已。
不記得,他們對我而言都是陌生人,這有什麼值得痛的?
月娘看我的眼神逐漸悲哀又痛苦:“我知道,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
我不需要她的可憐,可憐的是她。
我冷聲道:“那個女人是誰?”
月娘抱住頭,啞聲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又消失。醫師說我命不久矣,我沒什麼好隱瞞的。”
那個女人……我緩緩握緊手掌,感受指甲刺像手心的疼痛。
她是有什麼苦衷?把我託付給一家原本幸福的人家,還留下錢財來,是爲了讓我過得好嗎?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孃親……還是親人?
“任柯!”
顏妤微怔目,掰開我掌心,紅色灼人。
她抽出懷中白絹沾着水將我手掌擦拭乾淨。
我呆呆地看着顏妤,轉頭問月娘:“還有一個問題,當初是誰把顏妤要逃的證據交到你的手上?”
感受到拉着我手臂的顏妤明顯一僵,我反握住她冰涼的手。
月娘看了一眼顏妤,再回頭看了看我。
她微嘆着說道:“當初我知道你們要逃。我也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爲難你們。這裡誰不是想要離開,重新開始呢?可顏妤你做事不謹慎,被人抓到把柄。送到我面前時,不止一個管事看到,我又能怎麼辦呢。”
顏妤神色有些激動:“是誰?”
月娘淡淡道:“我以前一直不告訴你,是因爲沒有確認那告密的人到底是誰,她藏得很隱蔽。”
顏妤想了想,咬牙問:“是不是環香?”
月娘搖頭解釋:“環香那時候一直在我這裡罰抄曲譜,不會是她。其實後來我細細盤算了所有人,那個時候有機會做這個事的人,是瀟瀟。”
“瀟瀟?”
顏妤驚訝出聲:“怎麼會?我和她一直沒什麼摩擦。她對我也是相當關切,爲什麼?”
“人心,怎麼會是那麼容易能看透的。”
月娘閉了眼,深吐一口氣。
她最後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着無盡釋然:“該說的,我都說了。說了也沒什麼遺憾了。你們也該走了。”
我冷冷道:“能信你麼?”
月娘不禁笑道:“你要殺我?來吧,我就半條命,欠你的太多,你索性拿去吧。”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頭對顏妤說道:“走吧。”
顏妤默默轉身,臨近門口停住腳步,不解地看向停頓的我。
我朝身後一瞥,好像有什麼絆住我腳步,我不假思索地問:“你那個兒子呢?”
“……”
見月娘不言語,我輕聲道:“你不用擔心我報仇,我只是想知道,賣你我的那些錢值不值得。”
月娘雙目呆滯起來,彷佛一下子抽乾生氣,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極盡悲涼,讓我心驚。
隨即她笑得瘋顛,拼命咳嗽,捂嘴手帕上滲出的全是血。
“死了,都死了。”
顏妤怔怔不語。
是他們讓我淪落於此地,我不該恨他們嗎?
而我……爲什麼我竟有些心疼?如果月娘說的是真的,那在我沉睡的兩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都死了?
她的話音那般絕望,似乎有根弦在我心頭崩斷,我到底忘了什麼?我不由自主看向手掌,好像這上面曾經寫過什麼。一滴淚,忽然落了上去,覆蓋了掌心。
可惜,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