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因時日還早, 索性在今城中閒逛。
正踱步從石板路上而過,持扇的左手正拂過路旁柳絲時,突然想起昨日歇宿謝園時, 謝若蓮伏在耳邊, 細細的聲音。
跟春柳無甚差別。
他聲音清恬細巧, 似一副笑眯眯的樣, 可一雙眸子在夜月之下異乎尋常的清輝逼人:
——“我的殿下, 您爲何對這皇子來訪如此熱心?”
南湘記得當時自己被他摟在懷裡,鼻尖嗅着他頸間清雅芬芳,心魂盪漾之餘, 卻仍有心神玩笑道,“未婚的異國皇子, 若尚爲聖音王女之夫, 不正是天作地設之和的一對?”
謝若蓮沒答話。
她得寸進尺, “若我能隨他而去,從此天高雲淡, 異國他鄉,不更好?”
謝若蓮仍然不吭聲。
她此時只覺不對,擡起眼睛一看,方被嚇了一跳。
謝若蓮不惱,不怒, 只一雙眼睛比冬日盤旋高空的鷹隼更直接犀利, 這個素日清和素雅的少年一掃含蓄, 眼中的精準凌厲讓南湘心中一跳。
他聲音冷靜不變, “您當真?”似不爲所動。
可那雙本來摟抱着南湘的雙臂眼見着鬆開來。
南湘忙抓住他的手, 後悔不迭,這廂的男人好吃醋, 你不能指望這個蓮花般的少年也能脫俗。
“我說笑呢,別當真啊。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我應了的。”
謝若蓮在月色之下的面容似仍然帶笑,南湘微抖,這是皮笑肉不笑呵,他再問,“怎麼如此熱心?”
南湘氣餒。
“我並不熱心,也不在意。在宮中辦事免不了做一副兢兢業業的戲。我本心冷淡,你豈會不知?唯一上心的是,他到底爲何而來。”
“明面上只見大奚皇子未娶嫁,可大奚太女亦沒有大婚。女帝特意挑揀出南漓爲迎贊之賓,未必沒有想法。”
“若大奚太女向我聖音皇子求親。你想我素日與南漓親厚……他日他成爲大奚國最高貴的男子,而我,亦可有所打算。”南湘攤開雙手,“你定要笑我癡心妄想,可你要清楚,我對你的真心,可昭日月。”
她聲音慢慢柔軟下來,“我只喜歡你呢,這點你莫要懷疑。”
謝若蓮慢慢抿嘴,少頃,似有溫柔笑意。
南湘以額頭相抵,雙目互視,兩雙清和眉,四隻纏綿繾綣的眼。似能勾出千千萬萬結,網羅周身。
…………
…………
而今,春柳拂肩而過,南湘慢慢踱過橋頭。
杏在身後撐着傘。
所謂閨房之樂,回味起來,真是滋味無窮。南湘看着橋下流去再不復反的江水,也覺新鮮清透,春水溫柔。
她在橋上站定,春風料峭羊角轉。
衣袖被風吹得揚起,細細密密繡着荷葉暗紋,一隻潑墨清荷在衣角綻放。
髮飾清減,只以素色緞帶鬆鬆挽着,拖曳在身後,此時亦隨風而舞。
“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南湘輕喃,春水在橋下,柳蔭蔥蔥融融。正是一片好景。
卻突然有一柄摺扇突然斜出。
杏幾乎是在同時,猛地將傘收攏前擊阻擋。
卻沒擋住。
南湘剛一擡頭,只見一把摺扇突然挑住了自己下頜。
而杏手中長傘直指來人喉結處。
事出突然,身畔喬裝的暗侍雖未出手,亦聚攏來。
耳邊有把笑嘻嘻的聲音,“何家小娘子,真仙人一般,跟我回去如何?”其聲低沉卻明亮,不覺猥瑣。
南湘愕然。
她莫不是,被調戲了?
在這個女子爲尊的女兒國裡,被一個應該處在深閨之中的青年男子調戲了?
南湘瞬間覺得自己再次穿越。
而來人卻絲毫不覺自己唐突,此刻被杏用長傘抵住脖頸性命要害之地,也混不害怕,仍笑眯眯的看着南湘,不正經的用摺扇斜斜挑着南湘小巧下頜——
“何家小娘子,真真仙人一般,跟我回去如何?”
杏沉聲道,“退下,否則我不客氣了。”
王府暗衛不顧身份暴露,已聚攏而來。
這登徒子身邊亦有家丁環護着,排開成圈,護住自己少爺,南湘心中略微一動,怎麼多人,豈是一個尋常公子能有的仗勢?這人究竟何方神聖……
兩撥人對峙。偏偏風暴中心,多情公子似不在乎性命,美貌小姐又平和得讓人奇異。
其時已近夕陽。夕陽半落,恰好嵌在天地一線,染了橋下一江春水。
冷凝住眉眼,杏已下殺意,手指略一用力,立刻見血。
其家丁護衛亦紅了眼睛,一柄冷劍立刻出鞘,直刺杏性命攸關處。
杏視而不見,持傘的手穩定犀利。
態勢一觸即發。
而南湘卻彷彿並不身處其間。她看着來人不曾變過的燦爛如日的面容,四兩撥千斤一般,輕輕用手撥開扇柄,平和道,“是哪家的貌美公子,跟我回去纔是真。”
來人哈哈大笑。
南湘也微微一笑。
她袖擺中的手指輕輕搖了搖,動作微妙。被周身暗衛看在眼中,知王女意,瞬間又如水入海潮一般消弭了身影。
那人一把展開扇子,一幅水墨山水,上有“天下無人知我心”一句詩,倒有些許清雅之意。
南湘眼睛厲害,竟一眼瞧見了這句詩。
口氣當真是大,姿態也強勢得怪異,不知是哪裡生養出來的漢子,鐵定不是今城人吧……
男子笑着吩咐,“退下。”
侍衛莫有不聽的,雖則眼光還是擔憂的停留在杏依舊不曾移開的傘尖。
男子方纔攤開手,一挑眉毛,“這位姑娘,你現在可否放下你手中之傘了?持久懸提手臂,可是會累的。”
杏似不聞。
待南湘輕喚杏的名字,方纔緩慢放下,神色依舊警惕。
“敢問小姐芳名?”
“不知公子仙鄉何處?”
兩人竟同時發問。
相識之下,爲這不約而同的瞬間的默契,復又一齊笑開來。
這男子聲音低沉,卻明亮,哪有半分猥瑣,不知爲何竟如此大膽。似乎與梅容相似,卻不知多了多少男子氣概,旁若無人的姿態中隱有血性鋒芒,到底不同。
這人是哪裡來的,竟和她周身所有男人截然不同。
南湘搖搖頭,只聽得男子笑着道,“姑娘,此處風景甚好,何妨同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