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王子真的甘心委身於聖音女子, 藏在皇室宗親中,藏在這個名爲聖音的國土之上?”
“他甘心認命如此麻木,愚蠢到連機會來臨都害怕得不敢試着抓住?”
“那該是我問了:短視, 懦弱, 愚蠢。你又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
…………
他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雨霖鈴在他還不叫雨霖鈴的時候, 也曾懷着此疑惑的念想。
他躲藏在簾後看着在孤獨坐在月光之中淒涼低吟古歌的父親, 心中並非懵懂。
“……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不堪回首……”
隨着年歲無用徒勞的增長, 他已然體會到父親當初鬱結而悽悲的心境,亦自察往事不堪回首之處,負擔太重, 難以揹負。
而今的她,有何資格來厚顏質問?
雨霖鈴心神堅強似已超過南湘想象。
此招步步逼迫咄咄逼人的毒辣逼迫招數她用之不爽, 對付不同人物, 屢次使用皆有奇效。
只是不想同樣的招數對付雨霖鈴, 卻終是無用:“你既不懂,便與你無關。”
最終換來的是雨霖鈴一句語氣冷淡, 毫無波瀾的冷言。
——你住我這便和我有關了,南湘訝異之餘,正要振振有詞的反駁,雨霖鈴已平淡且微妙的將視線從她身邊一瞥而略過,卻能讓南湘算盤盡數落空:“即日我便收拾行李離開。”
他清楚南湘在想什麼。因此滿心的輕屑鄙薄。
他以冷淡刻薄的視線無言傾吐:我走了, 便與你無關了吧。
……
你是以退爲進。是當真要避禍遠遁。還是避我鋒芒。另有計劃?
南湘原意並非趕人, 態勢卻急轉直下, 至雨霖鈴摔下狠話後, 一發不可收拾, 似乎他心意突然決定便不可更改。可謎題未解,你怎麼能輕易說走?
“來來去去, 如此輕易,你當這裡是什麼?”
南湘索性狠心強硬到底。
平日裡她以平常溫和之心待人,動輒狠厲舉止從未出現過,今日卻陡然一變,南湘眉梢眼角俱是不可轉圜的強硬。
“不講清楚,怎能讓你走!”
擲地有聲。
似乎強者的意念總不可阻擋。
雨霖鈴靜默着維持站立姿勢,在南湘話音落地不過半瞬時,復又重新提步前行。
只是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
而南湘咄咄話語卻仍舊大聲迴響:
“你當你只是寄居此處的自由身,隨時可以抽身離開?好漂亮的算盤一打我竟沒有法子了?你當你真可以如此瀟灑走人麼?——皇族內眷之名皆登在玉蝶之上,怎去這天涯海角?不,你當你真能跨出這端木王府的門檻嗎?”
雨霖鈴充耳不聞,不縈於心。
南湘只覺總是緊追在他身後耳邊喋喋不休不是法子,提快了腳步,幾步趕到他前面,轉身攔住他前行步伐。
於是隔着咫尺距離,兩人變成了對峙姿態。
距離近到——
南湘甚至能清楚看清雨霖鈴冷淡眉目間展露熹微變化的細部。
五官之美,好似被精心雕鏤,甚至連煙火氣都沒,比冰與石的雕塑更勻淨潔白。
南湘卻有種錯覺,似乎他整個人只是由纖細敏感的神經纖維所編制而成的,一個美麗高貴卻無生命的精緻玩偶。
——不,不對。他不是沒有魂靈的毫無生氣。
南湘注目面前冰清玉潔的少年,慢慢修改着心中的觀感。
她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似有冰冷的火焰在緩慢燃燒。
冰冷的火。
比起瘦弱纖細的身軀和蒼白的膚色,他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只彙集在面上一雙形狀過於優美的眼眸之中。他眸眼之光足以傷害震懾他人。異乎尋常的亮,且集中,彷彿他所有的魂靈心意都沉澱此處。他這股明亮直接到足以刺傷他人的犀利之光,是源於憤怒還是失望,是內心強大的精神支持,還是孤注一擲的孤勇倔強?……
而相對的,南湘的所思所想顯露在面容上的變化亦一一落入雨霖鈴犀利之眼中。
他不願與她視線相對,所以只看向她的面容下半部分。
出人意料的卻是她僅僅是面容下半部分的變化。瀰漫其間的強硬,卻不知被什麼慢慢柔軟,模糊,鈍化……同樣的眉目此時彷彿被溼漉漉的霧氣打溼重新拼合。
他此時方纔微微擡起頭看向她面孔之上,平和的眼。
兩人平靜對視。
南湘在沉默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纔慢慢道:“你走不脫的。”
“先別輕言放棄離開,我們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好嗎。”
…………
…………
千里迢迢的路,流水昭昭,路遙遙。
寒鴉鷹隼競逐。月光似寒霜,冰雪鋪就不歸來的路途。
雨霖鈴心中亦有一條冰冷,坦蕩,不回頭的路。
“刻在玉蝶上的,是錦官城裡寒門之子雨霖鈴。霜月出生,何時卒去都可。”
他微微垂下視線,左手輕輕牽住右手袖口,似將手籠罩其中,屈伸可藏。
他寂靜而平和,亦用緩慢的聲音輕言,“北國的王子失去蹤跡,此處僅有錦州少年雨霖鈴。他閉門謝客,自避於世,生死人皆不知……是的,他是生是死都無人知。”
“王女殿下,你說天涯海角都走不脫。是的,羈絆在王府中的雨霖鈴生死皆是皇室之人,不可脫離。”
“可若是一個本就不存在的人呢?”
“從未停留,沒有蹤跡。他要走,何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