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虹給他公子小心的端來食盒,本想是想留王女在小院子裡用了晚飯的,誰知才擺好飯菜,就見着王女屋裡的抱琴老早就候在院門口,兩隻水做的眼睛瞅啊瞅,一副非要把王女領回去討厭模樣。
有什麼可驕傲的,你再漂亮,也沒我公子美,哼,剪虹皺着鼻子哼哼唧唧了半天,還是隻有巴巴的看着王女走了。
剪虹心小,不想其他的,只希望他公子好,順道自己也跟着好一好,沾沾光。
王女臨走前說是讓公子今天好好休息,一會會有醫師來替公子看病。
剪虹小,做事也利落,二話不說,只笑成一朵花巴巴的去廚房叫飯。
這廚房管事也是個看人下菜的主,也跟着二話不說就是一堆好東西盛到面前,根本不像以前還拖拖拉拉囉囉嗦嗦。
哼,王女纔來過一次就變了臉色,有本事再把以前那副嘴臉拿來看看啊,哼!——偏偏公子身子不利爽,只討一些清淡的吃,連同着自己也跟着吃齋唸經起來。
端着食盒,在牀上架起小桌,剪虹小心翼翼的盛着燕窩紅棗仁兒粥,湊到嘴前吹了吹,估摸着差不多的溫度才小心的送到董曦脣邊上。等董曦小口小口喝完,剪虹兩雙星辰般的眼睛彎成兩隻小小月牙,又重新舀了一勺送到嘴邊。
剪虹是個耐不住的,安靜了沒多久,便自顧自的小聲嘀咕起來,言語之間,猶然帶笑,“今天真是好天氣,又是個好時日,王女也是踩了個好彩頭。”
董曦狹長水潤的眼睛一闔,剪虹就輕輕收回勺子,溫言勸道:“公子,您好歹再喝些,這湯湯水水的不頂用。”見董曦眼下的陰影越見沉了下來,剪虹嘴一撇說道:“公子身子不好,本來就瘦得沒幾兩肉,王女已經是夠心疼的了,您還不想着法子多吃點,別讓王女擔心才成。”
見他主子睫毛微微顫了顫,剪虹趁勢繼續發動攻擊,“您不想想,下次王女再來,您還是這麼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不是沒了興致麼,您不爲王女想,也要爲自己想想啊。”
剪虹手裡的勺子不急不緩的攪動着,笑道,“不過說真的,王女倒是越來越好看了,都說是變了性子,我打量着別的不敢說,最起碼王女是比以前溫柔了許多,雖然不常笑,不過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漂亮呢。”
說着說着,手又伸了過來湊到跟前。
董曦輕輕張口,一口抿化,頓了頓溫言道,“你又趴到門前偷瞧了。”
呃……剪虹吐吐舌頭,心虛的閉上嘴,等這一碗粥都快要見了底,終於是按耐不住又張嘴喚道,“公子,您說,我們是不是……是不是終於熬出頭了?”
小孩子言語沒上沒下,沒高沒低,而董曦眉如春山,眼波澄澄,心裡只碧波一片。
“按說公子也算是進府進得早的了,府裡進進出出留下來的還不是公子您幾個。王女以前也總是不濃不淡,反正我也說不清楚,可瞧着這情形,這幾個月子裡王女也見了縈枝、元生公子還有您幾位,您說……”
耳邊是剪虹碎碎唸叨着,聲音漸稀,茫然間董曦微微放視線,放出窗子,徑直落到碧空雲外,碧澄澄的天氣真好,心裡卻想着初進的那天,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從小是鎖到大院子里長大的,身子自出孃胎便是病症不斷,稟氣虛弱。母親總說大戶人家要有大戶人家的樣子,便不讓自己出去,一是怕招風惹病,二是即使難得得允許,也只是一堆衙役小廝侍童跟着,只是出去見見風,見不着什麼特別的,也就不再存什麼心思。
長到十六歲即了弱冠,就被送進王女府裡,也沒什麼觸動,只是從一個院子移到另一個院子裡而已。
那會是什麼時候心動的?
初夜那晚,王女喝得極醉,滿是酒腥味,走路也是搖搖晃晃不成條直線,面上猶然帶着笑容,只是不大清晰而異,等終於是看見自己結髮拜堂了的妻子,也只是這個樣子,不能不說是有幾分失望。
終究沒有一個美好的開始。那夜並不覺得舒服。王女可能是酒後緣故,簡直要把自己拆散一般,等到白日時,只覺得痠疼,下身也了充血,第一個念頭竟是終於完了。
在牀上躺了幾日才休整好,可能是那日服侍得不盡心,王女便沒再來,其實也沒什麼。
這院子很大,自己不卻不喜歡走動,閒暇的時候除了跟來的剪虹陪着說話,身邊便只有繡花的針線,索性就繡起花來,算是打發時間。
從窗子裡望出去,方方正正的天,自己的繡布上除了這方小小的院子竟找不出什麼可繡的,索性繡臉。還沒來得急把身邊人繡了個遍,卻繡來了王女。
那日的溫存盡是抵死的纏綿。王女好像是受了什麼挫,眉眼有些倦意,卻依舊不放開,那日總算是看得清楚,自己的妻子面容姣好,眼眸秀麗,笑容掛在脣邊異常的和善。
她笑得極溫和,卻說着,“今後不用繡其他人,只繡我就行。”
自己點點頭,沒有言語,手裡的針從此只有的一個圖案。
——終究沒什麼印象。她是自己的妻。只是這樣而已。
又是幾月的冷落,或許不是冷落,只是想不起而已,聽剪虹說,府裡又進了幾個新人,也是幾個大家的公子。不過也沒多大關係,董曦嘆了口氣,他的目光穿透整個院子,整個王府,整片天空,慢慢的,他的臉上重現了平靜略帶怯弱的的笑容。
也沒關係,還忘不了,繡出她的臉,就算是日夜的陪伴。
隔了不長不短的時日,王女又來了。這次是滿心的倦容。他大概知道,朝堂上風雨欲來,暗流洶涌,她必定是累極了。
那日晚上,王女只抱着自己,嘴裡像孩子喃喃唸叨,不在乎,不需要,時不時又大罵那些礙手礙腳的傢伙阻礙了自己。
除了看着她,只有默默嘆氣,抱住她哄她入睡,等着她淚痕未乾卻枕着手臂沉沉睡去時,董曦卻一夜未眠,一夜的探視他將她的面容記在心裡,自己勸慰着沒有關係,已經記住了樣子,絕對不會忘記。
除了這樣,竟是無能爲力。除了日日繡花之外,在沒別的事做。
春去春來,王女有時在這個屋子裡睡一覺,纏綿一番,又是多日不見。繡的張張畫布日漸多了起來,董曦全部掛在屋子裡,貼滿牆壁,鋪在天花板上,每天醒來都是她。
本來以爲這樣就夠了的。
日復一日的過去,春去春又回來。剪虹一天就在門口等着,比自己還要焦急,他是個好孩子,卻不知道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再說,又有什麼關係呢,每時每刻都見着她,轉頭便是她醉人的笑顏,其實看久了便知道,王女笑得不快樂,不真誠,只是塗在表面的一層淡淡的膜。
這個後院來來去去,留下來的不過八個人。梅容是江湖公子,記得年夜時見着一面,只覺得他的容貌如一樹楓葉,麗到十分,偏偏嘴角帶着無意的嘲諷,更是奇異。
不由得自慚起來,這纔是王女最喜歡的人啊。梅容雖是比自己進得更爲早些,好像還不是最早的,最早的那位纔是真正住在王女心裡的,都私下傳着,那位帶雨字的小爺是如何的惠質蘭心如何的冶姿清潤靜夜生香,只可惜歷年的年夜家宴都不見他來過,自己不出院子自然也從未拜訪過,更何況這位小爺都傳是個極靜極雅的人兒,冷到了極致,也就暗自打消了念頭。
還有幾位公子,也都是清俊上等的人兒,謝若蓮個書香門第侯府之子,白莎之母和自己的母親是同僚,縈枝是今城皇商的公子,更別提茗煙的將軍府邸出身,元生是巣洲藩王的世子更是尊貴,倒是淺苔性子怪了點,不過也是個美人胚子大家的閨秀。
都是好的。
都是極好的。
寂寞了一些,可是也沒關係,那天,好像下着雨,起身本是要拉下那紗簾子的,見雨斜絲飛,倒有幾分味道,索性倚在牀邊,不顧雨寒,隔着紗簾愣愣出神。
雨絲霏霏,生出淡淡的愁霧,一時看癡了去,甚至沒有聽見王女掀簾而進的腳步聲,似乎有什麼極輕的聲響,才引得自己回頭顧盼而去。只見得隔着紗簾,一片素淨。
王女站在幾步外,看不清神情,卻說道,“朦朦朧朧,倒也很美。”
美,麼……
伸手撫上臉頰自己喃喃自語,不知不覺,也習慣了面紗。
繡花。王女說只繡她。
面紗。也只因爲王女說帶上會顯得美麗。
還有什麼呢,留在自己身邊的,其實也就這麼一點點而已。
靜夜裡,董曦平白的笑了,近在咫尺的是她的臉,不過是自己繡的罷了。
本來相安無事。得寵的日日笙歌鴛鴦戲水,不得寵的也不淨是素衣青燈,寂寞的時候就繡花,繡她的臉,難受的時候,繡花,繡的是她的臉,想她的時候,繡花,繡她的臉,想說什麼卻無法說出口的,還是繡花,只繡她的臉。
本來都是好的。直到後來,先帝薨,卻是大皇女登極。鬥爭失敗的王女卻在此時執意去長島冰湖。等回來時,卻是沒有血色的臉,眸子緊閉,好似沒有了呼吸。
沒有了呼吸。
沒有了呼吸。
剪虹偷偷聽來告訴了自己,那日好像天是一樣的藍,太陽是一樣的燦爛,卻好似沒有了溫度一般,周身發冷,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陣陣抽搐,頭一黑便倒了下去。 щщщ✿тт kдn✿c ○
後來聽剪虹說,他那日好似真的有些嚴重,藥湯灌不進全都吐了出來,藥石藥丸也沒有作用,還一直喃喃唸叨,仔細聽着卻什麼也聽不懂,只聽了個名字,還說什麼要燒了,繡花什麼的,其他的就沒了。
大病一場,其實也沒怎麼想,就覺得如果她不在了的話,自己乾脆也就去了算,只是隱隱有些可惜,那些辛苦繡的她不能陪在身邊竟是可惜的,便想全部燒了,陪着自己,哪怕黃泉之下找不到她了,有着它們也夠了。
後面不知怎麼就醒了。醒來卻聽說她全部都忘了。有些疼。本來就沒有多少回憶,就連僅剩的這一點過去,都不想留下麼。
一直在擔心到底身子怎麼樣了,一連幾個星期都沒叫其他人,只在主屋那邊,心裡有些急,不是其他的,僅僅想知道,到底好了些沒,能不能吃飯,胃口好不好,身子經過這一着定是狠狠地傷着了,有沒有落下什麼病根,可是什麼消息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
正心裡焦灼,卻又聽來梅容見着王女的事,後面越來越多,縈枝,元生,白莎,越來越多,她都一個個見了。
爲什麼呢,爲什麼連忘記了所有都還能記着他們。爲什麼呢,爲什麼所有人都忘了,又忘了自己呢。
心慢慢死了。一寸寸消亡着。還好,還有自己繡的你。每天看着它們,便不再傷心。
今天,王女來了。
一眼望去,面容依舊,卻有些陌生的地方。
從來沒有過的,從來沒有奢望過的,那一個個的字眼彷彿滾燙的烙鐵烙在心間,灼熱得想哭,又很想笑。
所以,終於是告訴她,其實沒關係的,不注意也沒關係,我記得你的樣子,我可以一點點的繡,一點點,繡進心裡。
永遠不會忘記。
剪虹本是一個勁說着,誰想這主子也不聽聽徑直髮起愣來,嘟起嘴巴湊近喚着,“公子!”
董曦愣愣的移過視線,依舊有些茫然。
剪虹小小的臉堆滿氣憤,“公子,您怎麼一個人發起呆來,您,您真是……”
董曦扯了扯嘴角,他的眼睛閃着月亮的清輝,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剪虹緞子一般的頭髮,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霧濛濛有如晨霧。輕輕落在一邊。那裡有影子。
是中午,背對着光,立在陽光中,閒情淡雅,清澄柔和的面容。
她看着自己,輕輕的囑咐着。
自己安安靜靜的聽着她的聲音,心裡盛滿幽綠的湖水。
“自己要愛護自己。”
“……嗯……”
“有什麼話,也要說出來,別憋在心裡。”
“……嗯……”
“若是真鬱結不可解脫,你也可以找我來說說話,我定以友人相待。”
“……恩……”
……
什麼都好。
他什麼都答應。
他是真的覺得,只要您快樂就好,您幸福就好,您覺得好的都是好的。
什麼都是好的。